至情(1 / 1)

神明棄我 米奇鴨 3697 字 4個月前

東止雙手捏拳,把她架起來,而後輕輕托著她的後腦勺,讓她背靠梅樹坐下。

禪因抓著他的袖子,眼中霧氣朦朧,流光瀲灩,像一隻等著被主人愛撫的小狗,癡癡地等著他的回應,半晌,隻聽他微不可聞的回應:

“沈渡。”

*

禪因一遍遍念著那個名字,沈渡,沈渡,沈渡。

可她等的那個人,卻一直沒有來。

東止給了她一本書,上麵有祀葉文字和漢文的對照表,她一個個湊著認,有時他也會教她讀。他的聲音清靈悠遠,明明隻是幾個字從口中念出,卻讓人想到大風天,碧草原,彩旗紛紛,神使站在祭壇間吟誦一首首民謠的場景。

就這麼比對著,她倒也認識了不少字,一個個拚湊著,一本書也能讀個半懂。

祀葉藏在雪山腳下,冬季漫長而寂寞,白晝短而黯淡,屋裡時常點著燈,燒著爐子。爐子放置在窗邊,有風一吹,熱氣便朝著屋裡散開,整個屋裡便暖洋洋的。禪因畏寒,便搬了一張小書案放在爐子邊,杵著頭在案上識字。她看著看著,腦子裡便浮現東止溫書時的樣子,整個人坐的筆直,左手長長地擱在桌上,手腕有力地微微彎曲,指尖壓住紙張,右手時而行雲流水地翻頁,時而輕扣書案,有輕輕的敲擊聲,一聲又一聲,像是鼓聲一般,每一下,她都聽得清楚。

不自覺地,她學著他的動作,一下又一下,手指關節輕輕扣動,心裡的鈴鐺也歡快地搖動著,一聲又一聲,冷冷的小小的快樂。

東止從窗外走過,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麵。雕花的窗裡,燭光搖曳,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水爐裡的熱氣快要將一切融化,小小的姑娘,故作正經地坐著,拙劣地模仿他的習慣,時而低低地笑出聲來。

心裡的什麼地方似乎被戳了一個洞,本不該存在的奇異情愫慢慢爬上來,他的心弦慢慢地但卻持續地顫抖著。他的指尖突然抖動了一下,有些茫然、卻又懊悔地皺了皺眉,於是又換上常常地神情,若無其事地走進去,卻又難以克製地走到她身邊,低聲問:

“在看什麼?可能理解?”

禪因的雙頰突然紅起來,兩隻小手立刻翻飛,書冊立刻被合上。傻傻的姑娘,以為合上了內容便不會露餡,壯著膽子道:“沒什麼,隨便看看,認認字而已。”

神使瘦且高,視線越過她倉促的偽裝,隻見書案上一本小小的書,赫然寫著——《牡丹亭》。他眼睫輕顫,欲言又止,手掌藏在寬大的袍子裡握緊又鬆開,半晌,問:“你看到哪裡了?”

禪因雙頰緋紅,腦中閃過那段“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踟躕片刻,隻能道:“我不解。”

東止意味深長看她片刻,緩緩道:“你且給我,我給你換一本吧。”

禪因微微側過身,東止長臂一伸,便把書收到了袖子裡,又給了她一本《三字經》,方才道:“我有些事要處理,會離開幾天。”

禪因依舊低著頭,點了點頭。他悄悄捏了捏懷中的書,便轉身離開了。

*

東止走的第三日,禪因照例在書房中習字。她曾想辦法去過阿木山,可是這神閣,東止走了後,她便看不到任何一個人,想問也沒處問,卻不想,這一日等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阿因。”熟悉的聲音,禪因抬頭,便看到不知道何時,身前已經站了一個綠衣男子。明明是大冷天,他卻倒好,手中拿了一把扇子,深綠色的絲綢衣裳,是中原的樣式,墨色的發,濃淡相宜的五官,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的眉,瘦鼻薄唇。禪因微微蹙眉,是他,那夜站在她窗外的男子,她不喜他,玩弄她於股掌之間,如今更是莫名其妙地出現,叫她如此曖昧。

或許她曾經是最喜調情的女子,現下卻厭惡這一切。

“你到底是誰?”

他輕笑一聲:“抱歉讓你久等了,現下方是時機。”他在她麵前坐下:“你大可以放心信任我,我叫程玄青,是中原在祀葉的督使。倒是我讓你問的問題,你可問了?”

“你問這個問題做什麼?”

他微微附身,極具壓迫感地緊緊盯著禪因的眸子,輕聲問:“你不是仰慕東止神使嗎?阿因。如若喜歡一個人,怎麼能不知道他姓甚名誰,怎麼能不對他好奇?我不過是想幫你一把,看看,你在他心中,是否足夠重要。”

“所以,你知道答案了嗎?”

禪因心臟緩緩跳動著,一下又一下,那個屬於他的名諱,兩個輕飄飄的字眼,在她心間滾來滾去,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讓她慶幸的是,他似乎,對她坦誠了。

她低下頭害羞地笑:“我……”眼睛不自然地四處張望,似乎在掩藏少女的心事,“我自然是要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您不用再幫我了。”她又抬頭:“不過……阿木山……”

少年打量她一眼,冷冷笑了:“阿因,世間哪有這麼好的事,既要又要,要從彆人這裡得到什麼,必然要付出什麼,這樣簡單的道理,你可明白?”

禪因心中一驚,複又喃喃:“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

程玄青伸出手,懶懶地擱在桌上,卻是一個隱隱透露著壓迫的姿勢。

“你究竟為何要去阿木山?”

禪因心中直打鼓,她不知對方究竟是敵是友,和東止又是什麼關係,隻能硬著頭皮道:“自然是……女孩子那些心事……聽說阿木山上有許多情死鬼,我心中有好些問題,便想去問問。”

對方沉沉一笑:“你既然是這般心思,我自然會幫你一把。不過,不誠實的人,會在阿木山受到懲罰。”

禪因不由驚起一身冷汗,但也隻能強裝鎮定:“你何時帶我去?”

他微微眯眼,一絲不可覺察的冷意在眼中轉瞬即逝:“今日。至於名字的事……”

禪因站起來,道:“你先帶我去,我知道他的名字怎麼寫,卻不識得如何念,我若到了,我便寫給你看。”

*

阿木山下,程玄青愣愣地看著木禪因拋給他的紙條,展開一看,卻見雪白的紙張上赫然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蠢蛋。”他愣了片刻,卻是輕笑了一聲,把紙團收進袖子裡。

禪因慢慢地往山上爬。阿木山是先祖發源之地,水草豐美,綠意盎然,即便是冬日,依舊隨處可見蒼翠的綠。再往遠處望,便是雪山屹立在日光下,金輝為雪白渡邊,黑白閃爍,莊嚴卻又秀美。

她一路爬,一路看,依稀可見曾經舉行過情祭的場麵。有些角落秀美異常,近處有樹木挺拔繁茂,遠處有落日雪山夕照,便成了很多人殉情的場所。若是仔細觀察,還能發現愛侶們在死前共同生活的痕跡。

世俗反對的愛情,百般掙紮而被束縛的愛的花朵,自由昂揚地開在山野間。一切在這裡回到最初,愛侶們在死前共同躲避整個世界,兩個人相互依偎著,以山為床,以夜為被,自由自在,純真原始地相愛,世界裡再也沒有任何人,更不會有任何阻礙,茫茫天地間,隻有愛人溫暖寬容的懷抱,這樣勇敢的愛,卻最終悲壯地以死句讀,一切壯烈都最終歸於寂靜無聲。

禪因找不到母親在哪殉情的。便隻能漫無目的地遊蕩。走了一次又一次,還是在一顆樹前兜圈,似乎繞進了迷宮裡,怎麼也繞不出來。原來這便是情死樹,她走向那棵樹,多麼粗壯寬厚的枝乾,冬日的葉子已經落儘了,那一根根枝椏孤零零地劈開蒼白的天幕,零零星星飄揚的彩帶早已在風中枯萎,一根根變得破碎淒涼。禪因懵懵懂懂間,忍不住向樹乾伸手,撫摸它久經滄桑的外皮,聽她訴說這千千萬萬年的愛意和悲涼。

她的耳邊仿佛再次聽到東止悠遠的聲音唱著《魯般魯饒》,她聽到詩歌裡的殉情的女子聲聲呼喚她,殉情亡魂們一齊吹奏起淒婉哀愴的口弦,每一個調子都深深共鳴著禪因的心靈。她的意識開始模糊,眼中開始湧出熱淚。

女子和男子們手牽著手向她走來,頭上戴著金花,手裡牽著銀花,唱著笑著,問她:“快來,快來呀!可還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人?我們在這邊快活又自在,快來!”

禪因似乎不能控製自己,眼中熱淚漣漣,便朝著他們走去,一回頭,卻仿佛聽見有人叫她,她隔著遠遠的霧氣往外看,是他。

*

大風天把帳篷吹得響,東止把祭祀的法器全都收起來,喝了一口熱茶。

猶豫了片刻,終於坐下來,從懷裡掏出那本《牡丹亭》。他讀書雜,上次讀這書隻剩下幼時留下的一點粗淺的印象,那時並不讀得懂,大了便開始對男女情誼覺得羞愧,也不願意讀,但是見禪因讀了,卻又想起她曾經偶然提過想去阿木山,再一想到她時常若有若無的情態,便覺得有些不對勁,至少自己讀了沒問題,才能放心讓她讀。

翻來扉頁,隻見這麼幾行題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