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因第二日早早的到了書房,她心裡有些洋洋得意,今日一定能夠比神使先到。卻不想,她興衝衝地推開門,就看到東止有些訝異地抬頭看過來。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都從各自的神色中看出了幾分驚訝。
東止不自在地把視線移回書卷上,卻忍不住地看她——狡猾的眼睛到處不安分地觀察著,然後故意微微眨著蝴蝶一樣的睫毛,輕輕地嘟起紅潤晶瑩的唇瓣,然後故作悲傷道:
“神使,您怎麼來這麼早?唉,我本來特地起得這麼早,就是想要早些來的,現在全都白費了。”
她見東止不回答,便又走近了些,徑直到書案前坐下,垂著頭,把下巴放在桌子上,又是輕輕軟軟地歎了一口氣。
東止心中糾結片刻,默念三遍大悲咒,開口:“你已經比昨日做的好了,這便是好事。”
禪因立刻抬起頭來,用手托住被凍的紅撲撲的小臉:“真的嗎?那您誇誇我吧……”
東止心中鬱結,不知該說些什麼,不過想到這樣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倒也顯得合理,便反問她:“外麵是有些冷,可屋子裡都熏著炭火,你的寢室離書房不過幾步遠,怎麼把臉凍成這般?”
禪因的聲音委委屈屈的:“因為今早隻想著快點過來,所以慌忙用井裡的冷水淨了臉,但沒想到還是來遲了。”
其實她心裡清楚,她的皮膚很敏感,若是遇了冷水,便會紅彤彤的,顯得整個人嬌嫩可愛。不過這點小心思,又怎麼會讓東止知道呢?
東止看了她半晌,心裡猜測著,她知不知道神閣每間屋子都有時時燒著的水爐?還是從漢人那學來的法子,一則可以水汽蒸騰,整個屋子都暖和,二則可以隨時取用熱水。但看到她眼裡一閃而過的得意,心下了然,卻也不想拆穿她。
誰知禪因得寸進尺,把自己通紅的手也舉起來,在嘴邊哈了一口氣:“手也好涼啊,臉頰好疼,可能是凍的吧……神使,您可以幫我捂捂嗎?”
東止眉心猛的一跳,他對漢人的禮節太過熟悉,所以下意識地擔心於禮不合,這樣的動作隻有夫妻之間才能有。不過想了想,在汜葉,倒也不算太過唐突。於是便冷冷回答:“你若是冷,可以去暖爐邊待會。”
她眼睛裡卻突然蓄滿了淚水,有些埋怨地抬頭看了看他,又努力地把淚水憋了回去,頭一次冷淡地回答:“不用了,過一會就好了。”
見她這樣,東止心中竟然有些不自在,半晌,想來想去,竟然說服了自己,不過是一個半大的小姑娘罷了,況且也沒有定親,自己作為她的引路人,又何必處處和她較勁,寬鬆一些總是沒錯的。
神使的手有些彆扭地伸過來,禪因見他的手越來越近,心裡有些飄飄然的開心,不愧是她木禪因,隻要她想,任何人都會喜歡她。就這這開心,她索性把臉往東止手裡一送。
這一個動作,便悄悄地在兩個人心頭開起了花。
東止一向敏感的神經卻突然遲鈍起來,隻覺得一個軟軟的涼涼的小團子在掌心裡蹭了蹭,癢癢的,卻怪舒服,讓人有些不想推開,可又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的想法,心頭又羞愧起來,於是連忙把手抽開,慌忙道:
“好了。”
禪因低低地一笑:“神使的手真暖和。”
二人彼此默契地沉默了一會,禪因又開始纏著東止教她寫字。
稻色的半熟宣紙被鋪開,用手摸上去綿綿軟軟的,禪因快活地把臉放在紙上蹭了蹭,見東止一言難儘地看過來,又紅著臉解釋:“我從前沒寫過字,沒碰過筆和紙……”
東止點了點頭,熟練地挽住袖子,修長勁挺的手指靈動地變換著,輕輕巧巧地握住了筆杆。每一根指頭都恰當地放在應有的位置,他把手往禪因麵前一遞,見她愣愣的,便頗為無奈地開口:
“記住了嗎?”
禪因拿起筆,那麼輕輕巧巧的,卻又這麼靈活,她看了半天,總覺得放在自己手裡和他不太一樣。於是又抬頭愣愣地看他,東止隻好把手伸過來,一個又一個地把她的指頭放好。
他的手輕輕地撥弄著她的,禪因悄悄地感受著,輕輕笑出聲來:“有些癢。”
神使並不回答,隻是輕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問到:“想寫什麼?”
她期期艾艾地抬頭,撞進他金色的海裡,金色的瞳孔,中心一點點的棕,穩穩當當的深沉,然後顏色漸次淡了下去,到了瞳孔的外緣,便就隻剩下淡淡的橙黃的光輝。
清晨的日光從雕花的窗裡細碎落到他眼下,光斑緩緩爬行在眼周,上去、下來,然後在一個瞬間陷落進那淡淡的淺金色海裡。他長長的睫毛晃了一下,不知是因為日光太耀眼,還是被她灼熱的凝視慌了神,一刹那像孔雀開屏一般猛的落下——密密實實、長短錯落的睫毛,像是孔雀的翅膀。
“我聽說,中原的孩子學字,先學自己的名字,您便教我寫我的名字吧。”
這一次,他卻不再猶豫。長長的手臂一攬,便穿過她的背後。可是那距離卻又剛剛好,她的身子和他的手臂間隔著一點小小的空間。
溫暖乾燥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握住她小小的握住筆杆的手,他的手掌有力卻又溫和,源源不斷的力量牽引著她,行雲流水一般,三個風骨畢現的大字落在紙上,她不識字,卻認得——“木禪因”。
“你知道你為何叫木禪因嗎?”
他的氣息那麼近,輕輕地噴在她的耳後,耳朵也跟著酥酥麻麻的。直到這一刻,才這麼深刻的懂得,原來神使也是一個凡人,有人的呼吸,有人的體溫,她渾身突然有些僵硬,跟著腦子也遲鈍起來,半晌,低低回答:
“不知道,我隻知道是東來神使給我取的。”
“那你知道你是要做祭女的?木禪因,便是和木的因果。祀葉擇木而棲,信仰草木神靈,這便是你的因果。”
禪因慢慢點了點頭,聲音悶悶的:“我早就想開了,但是......我一點也不情願。”
東止沉默半晌,回答:“以往祀葉從未有過祭女,也許裡頭還有彆的淵源,改日我去替你問問師父,未必沒有轉機。”
她無奈地笑笑:“謝謝您。”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心頭漫出一絲苦澀的味道,沉沉道:“我會去問問師父這事,你不要太過悲觀。”
他重複了一遍,不知為何,難得看到她打自心底為一件事難過,何況,想到她將會在不遠的將來獻祭,他心裡也陰沉沉的。禪因也覺出一些彆樣的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十分感動的對他笑笑。
“那您呢,神使?您在成為神使之前,您叫什麼?”
東止卻頗為帶有懷疑的看了她一眼:“你問這個乾嘛?”
禪因嬌俏地笑笑:“這有什麼的,我想寫您的名字。反正我又不識字,您就教我寫一遍,我就悄悄記在心裡,等我知道怎麼念,都得多少年之後了。”
她笑得真誠,他便也放下戒備,複而握住她的手,兩個字漸次落在“木禪因”旁邊,禪因看不明白,卻在心裡記下了一筆一畫。
禪因看著案上的宣紙,兩個名字緊緊挨在一塊,心裡莫名有一些開心。
*
月上中天,東止聽院中稀稀疏疏,有些平時未有的聲音,穿好衣服推門出去,卻見門外的梅樹上斜斜倚著一個人影。
待到走近了些,才發現樹下被挖了一個大洞,洞口旁泥土散發著新鮮的香氣,混著樹下的一壇開了口的陳酒的酒香,冷風一吹,吹得人剛剛清醒,卻又被這酒氣醉了人。
淩淩梅香中酒氣四泄,月光灑落一地白霜,風輕輕搖著梅枝,月光也被搖碎了一地,竟然像是冬日裡的雪,混著漫天漫地的梅花瓣子落了下來。
東止剛要開口責問,一抬頭,卻不見了禪因身影。
卻聽她懵懵懂懂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神使,您看,什麼因果、什麼時機、什麼命運,都是假的,東來神使當年埋的酒,被我挖出來了。”
一回神,她已經從樹上一躍而下,一樹的梅花花枝亂顫,梅雨和月光落了一地,卻在她蹁躚的白裙落下之際通通黯然失色。
而她呢,步態虛浮,他不知為何,身體比理智先一步做出行動,在她跳下來的瞬間張開雙手,二人都是驚訝,一身酒氣的禪因被穩穩當當地接進了懷裡。
東止脾氣再好,也被她惹惱。立刻鬆開手,卻見她又要向後摔倒,便又攬住了她,索性一把抱起,然後卻又輕輕放在地上。
口中說得好聽,來修身養性,而現在呢?挖坑上樹,把自己喝成這樣,倘若不是自己有操守,她在家也如此?更何況,正是冬日,一陣風吹來便冷的能把水凍住,而她呢,衣衫不整,不懂得愛惜自己的身體。
萬般思緒,最終說出口,卻隻有一句:
“木禪因,你像話嗎?”
他剛要起身,卻感覺有什麼東西牽住了他的衣擺,暈乎乎的禪因小聲道:
“等不得了……”
他回頭,想要把她的手扯開。
“等不得了……我現在就要……”
月下花前,東止的心怦怦跳動,明明外邊這樣冷,他的雙頰卻燙的難受。他狠狠一拽,她不但沒有鬆開,整個人更是往前一倒,抱住他的腳。
東止心中默默溫習了一遍極妙精進菩薩度化業首太子的故事,蹲下身把她扶起,看著她發絲淩亂,眼睛半睜著,雙頰通紅,看他看過來,卻突然一笑。
“木禪因,你清醒一些。”
她突然往前一倒,頭落在他的肩窩,低聲道:
“等不了幾年了……漢文怎麼有這麼多字,告訴我好不好,那兩個字,您的名字,究竟怎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