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電閃,雨落滂沱。
師明珠手中拿著不移之釘,並沒有輕舉妄動。
師尊說過魔族狡猾,最擅長蠱惑人心,她並未見識過這一點,但她見識過魔族是何等的殘酷和瘋狂。
那是百年之前,她還隻是個小女孩的時候,魔族在大地之上肆虐,她的故鄉昌黎,並未能夠幸免於難。
她記得滿天的血色與此起彼伏的哀鳴,若非師尊趕到,她大約也會成了昌黎無數亡魂中的一員。
所以她不能輕舉妄動,否則不止鎮魔關會步昌黎後塵,整個修仙界都要遭難。
她結下手印,傳訊給金曜與羅元心,又在街角之外布下禁製,方才拿起手中不移之釘,以靈力催動,鑿了過去。
刹那間,看似普通的街角巷尾景象陡然龜裂,碎片隨雨滴落下,露出了其中真容。
一個人影突然出現,他似乎受了不輕的傷,從頭頂百會穴至全身,十二個猩紅的光點仿佛十二枚棺材釘一樣釘死了他的活動。
雨水將他的發絲打濕成縷,看著有些狼狽。
但師明珠半點不敢馬虎,青鋒劍緊隨其上直指魔族的咽喉。
那魔族不知為何一動也不動,隻是目光陰冷地盯著師明珠的背後。
她自然注意到了這魔族的目光,她心下一緊,便覺頭頂處多出了什麼東西,將如泄一般的暴雨攔下。
師明珠略微抬頭,便看見了油紙傘的邊緣。
她猛然意識到有人在她的身後。
得是何等的人物,才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後,沒讓她察覺到半點?
那魔族一直盯著她身後,莫不成這兩個是一夥的?
電光火石之間,師明珠心思千回百轉。
下一刻,她單手掐訣,幻化出光劍,青鋒劍依然抵著魔族的喉嚨,而她整個人向後一退,避開了油紙傘的範圍,複而轉身,目光隨光劍指向身後之人。
“怎麼是你?”
師明珠的神情中露出了些許愕然。
因為在她身後的不是彆人,正是離淵。
離淵站在滿天的大雨中,手裡拿著那把單薄的油紙傘,如果忽略師明珠手上的兩把長劍,大概會讓人以為他是在單純地為師明珠擋雨。
“你怎麼會在這裡?”
師明珠不敢有絲毫的放鬆,要知道她上次見這人可是在鄴城,離淵怎麼會這樣巧合的出現在大老遠的鎮魔關中?
又這樣巧合的,在她發現魔族蹤跡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後?
離淵抬頭看向她,目光深邃而幽深,在雨聲中開口說道:“他是霍馳,不是魔族。”
師明珠一怔,便見雨幕閃爍間,離淵的身影便到了她的跟前,那把油紙傘再一次遮住了她,將冰冷的雨水隔絕。
“藏於鎮魔關的魔族另有其人。”
於此同時,無人會靠近的鎮魔塔前。
一襲紅衣的人正站在雨中,含笑看著趕來的陳修遠與金曜,指尖豔紅的丹蔻,像是在雨中燃燒的火苗。
“羅前輩,”陳修遠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並道:“師道友可以催動不移之釘,但那魔族似是隔絕了不移之釘之間的聯係,該怎麼辦?”
羅元心的臉上閃過驚訝的神色,她低下頭看了看指尖的丹蔻,說道:“她催動了不移之釘?”
羅元心的語氣中帶著些許疑惑,似是又喃喃地說了什麼,但無論是陳修遠還是金曜都沒有聽清。
“正是。”陳修遠看著她低聲說道。
羅元心垂下眼簾,不知思索了什麼,複而又抬頭看向陳修遠與金曜,眼角眉梢都染著笑意,模樣比晚霞還要絢麗,說道:“辦法當然有。”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許,說道:“我在人間,聽凡人唱過這樣一段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陳修遠一直看著羅元心,目光變得像是火焰一樣,不斷燃燒著,像是要將身體與靈魂都化作燃料。
而金曜也同樣目眩神迷,他隻覺得,羅元心好像變得有些不同了,但卻說不出哪裡不同。
羅元心看著他們的眼神,低低地笑了起來,又繼續說道:“這般能夠逆轉陰陽的力量,抓一個重傷逃跑的人,自然綽綽有餘。”
金曜本能地覺著不對勁,下意識開口說道:“若是不能逆轉陰陽怎麼辦?”
羅元心勾起唇角,輕聲道:“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她抬頭,目光好像會吸引人不斷沉淪的渦旋一般,說道:“隻是你們兩個,願意給我嗎?”
陳修遠直接跪拜在了羅元心的麵前,像是神明最狂熱的信徒,說道:“當然!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奉獻出來,隻要您願意一笑。”
羅元心的唇角勾起,笑道:“那便全都交給我吧。”
豔紅如血的霧氣不知從何處開始蔓延。
金曜本也是迷蒙的狀態,隻是在血霧升起的那一刹那,係在心口的尾羽忽然灼熱發燙,將他的神智重新拉了回來。
金曜驀地反應過來,他一開始的確是為見羅元心才請求師姐參加擂台比武,但今日他來尋羅元心並非因為不知因何而起的情絲。
“不移之釘上的符文,不可能是人族刻下的!”
他高聲喊著,試圖將羅元心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
然而血色霧氣卻愈發濃重,直至將陳修遠的身形徹底遮住,方才傳來一連串的笑聲。
“不是人族,就不能是妖族嗎?”
“當然也不可能是妖族。”
金曜本身身為妖族,自然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既非人族又非妖族,羅元心到底是什麼?
他的心沉了沉,危險的感覺籠罩著他。
而那頭,血霧散去,隻露出了羅元心的身影,她指尖的丹蔻似乎變得更加紅了,泛著柔亮的光澤,像是地獄裡剛剛飽餐了一頓的惡鬼。
她的指尖輕點紅唇,血色的丹蔻與血色的唇相映成彰,瞧著金曜說道:“對了,你就是妖,自然能看出那非妖族所為。”
“不過,”
羅元心好奇地打量著他,話峰一轉又道:“你是怎麼醒過來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金曜下意識按緊了胸前發燙的尾羽。
羅元心輕笑了起來,說道:“因為二眼天珠的力量,不是隨便什麼東西都能掙脫得了的。”
金曜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他震驚地看著羅元心,說道:“不可能!師尊說過,天珠是此界根基力量所化,所以永遠不可能為魔族掌握。”
羅元心歪了歪頭,像是聽到了很好笑的笑話一般,兀自大笑起來,說道:“誰說羅元心是魔族?”
她一伸手,潔白如玉的手掌之中,便幻化出了一顆閃爍著瑩瑩光輝的天珠。
隻一瞬間,金曜便認了出來那是二眼天珠。
可滿天的血霧是魔族的標誌,羅元心一定是魔族,她怎麼能拿得了二眼天珠?
師明珠這邊。
師明珠的目露警惕,不是她不願相信離淵,而是她永遠也不會去相信單薄的話語。
大抵是看出了師明珠的懷疑,離淵抬眸看向她,眸子深沉得像是深海一般,並道:“你見過魔族的,不是嗎?”
她的確見過,那還是在百年之前。
她的家原本在昌黎的一處村莊中,百年太久,幾乎占了她生命中九成的時間,所以她連那村莊的名字都忘得一乾二淨。
隻依稀記得,村口生著青苔石碑上刻著桃源二字。
她的父親是村中的鐵匠,而母親則是位繡娘,而她則是個喜歡和同村的孩童一起,漫山遍野瘋跑的小孩。
如果不出意外,她要麼接過父親的班做一位特彆的女鐵匠,要麼接過母親的班,做位繡娘。
她年幼的時候,極為仔細地斟酌過這件事。
隻是很顯然,命運無常,她的斟酌於此實無半分作用。
她還記得那一天,在傍晚的時候,如火焰一般的晚霞仿佛要燒儘整個天空,血色的霧氣在無人察覺的時候便侵占了過來。
村子裡隻有凡人,沒有半個修士,所以對侵略而來的魔族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但是人們仍然不甘心就這樣接受悲慘的命運。
成年的人們似乎商量了什麼,青壯年結成了一隊,拿著她的父親打的鐵製武器,抬步便朝著血霧湧來的方向走去。
而老弱與婦孺們則一起逃往了山中。
村子裡的人們靠著山活著,非常熟悉山中的情況。
往日裡,若是遇到騷擾村子的流寇或是逃兵村裡的人們也會這樣應對。
但是,這一回,不是流寇也不是逃兵,而是魔族,而村中並沒有半個修士,後來師明珠知道,哪怕是修士也是付出巨大代價之後,才勉強擊退了魔族。
所以,那時候,她的家,那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村落,其實是沒有半點反抗的餘地的。
她那時候被母親抱著,與其他的老弱病殘們一起尋找著可以暫時安身的山洞,等待著來勢洶洶的敵人離去。
但血霧湧來得太快了,遠非人力所能及,大抵青壯們對血霧的抵抗,沒有起半分作用。
血色霧氣又不像凡人,它既不會迷失在山中複雜的地形裡,也不會畏懼未知的猛獸與毒蟲。
而隻要碰觸到一絲血霧,人便會連骨頭也一起化作一攤血水,而後被那血霧吸收得乾乾淨淨,讓血霧再度壯大一分。
她記得,母親抱著她拚命的跑,身後具是人們痛苦的哀嚎。
她本來在哭,但怕到了極點,反而不知道哭了。
但母親拚命得苟延殘喘,仍未爭取到半點活命的機會,她眼睜睜地看著血色霧氣一點點朝著母親蔓延過來,於是尖叫了起來,直到再也叫不出一點聲音。
母親似乎也意識到她無法逃脫,於是用儘全身最後的力氣,將她向沒有血霧的遠方拋去,聲嘶力竭地喊道:“跑!快跑!”
然而血霧的速度那麼快,幾乎隻給了她說這三個字的時間,她眼睜睜地看著血霧籠罩住了她的母親,讓她逃跑的話語聲變調成難以抑製的哀嚎。
而後化成了一攤血水,最後連血水都不見了,好像在這世間從未存在過這樣的人。
“娘!”
已經幾近撕裂的喉嚨,變得更加破碎,她聲音像是從破風箱裡發出得一樣沙啞,她早已紅腫不堪的眼睛卻流不出一點眼淚。
因為之前已經流乾了。
可血霧沒有人類的情感,沒有因此停下半分動作,吸收了師明珠的母親之後,便朝著她撲來。
她以為自己也要死了。
直到白衣的仙人從天而降,似水波一般的結界將她籠罩。
她看見眉目清麗的女子出現在她麵前,並徑直地看向血霧。
也正是借著這個結界,讓她免於血霧的襲擊,她才看到了藏在血霧深處,那一雙深紅色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