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菜的來了(1 / 1)

和第一次上天庭比起來,踩著雲頭穩穩飛升,顯然比被神獸叼著升天,享受多了。

鳳生仰著頭,嘖嘖打量著堆金積玉、穿雲破霧的南天門,又越過數不清的仙山飛瀑、瓊樓玉宇,一路看得快要傻過去的時候,趙元再輕咳了一聲,提醒她天庭到了。

鳳生脖頸都要拗斷了,也沒看清眼前這淩霄寶殿,究竟有多高。

踏入大殿前,元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頓住腳步,低聲道:“列位神尊都神隱在大殿內,並非空無一人。”

算是回答了鳳生此前初入天庭“有人嗎——?”的疑問。

鳳生也低聲道:“那我今日,是向天帝述職麼?”

元再耐心解釋道:“家神的日常差使俸祿,歸城隍所管,但我們的直屬上司,卻是分管地仙部的清虛帝君。”

鳳生一臉崇拜地嚷道:“啊,地官大人!”

元再頷首道:“你平素記錄的人間善惡簿,帝君都會親自翻閱,他若問你話,你如實作答便是。”

鳳生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她雖是九天之上,入職最晚的神官,可她自認勤勉好學,家家戶戶,無論貧富,她都起早貪黑走了個遍。日常善舉惡行,法力催動,自可錄入懷中善惡簿,人間如有大善大惡,還會收入腰間善罐惡罐。因此,不管博施濟眾,還是惡貫滿盈,最終都要經由鳳生記錄評判,上達天聽。

這半年光景,對於灶神的差使,鳳生雖覺操勞瑣碎,但對自己的表現,還是充滿自信的。

元再輕拍她的肩,溫潤一笑道:“我去彆處會個仙友,出來時傳訊與我便是。”

鳳生笑眯眯地點了點頭,正了正衣冠,伴著仙使“九天東廚司命灶王府君到——”的通傳,走進仙氣繚繞的淩霄寶殿。

仙使將鳳生引入座位,又踏著雲朵,去招呼其他神仙。鳳生這才知道,整座淩霄寶殿,像一座高不可攀的仙山,神仙們高低錯落地坐在雲頭裡,幾案上備有瓊漿瓜果,就算躺著聽朝會,估計也沒人發現。

“神仙就是好哇!”鳳生發自內心地感歎。

“灶君,我是清虛帝君座下的仙史青梧,帝君微恙,就由我同你核對一下善惡簿吧。”一個童子的聲音,透過重重仙靄,清晰地響起。

清虛帝君座下的仙童,不知是不是中元之夜,同她說話的童子?

鳳生心下暗忖,言語裡已多了幾分親切:“仙使請講——”

青梧口齒利落,問起話來,十分簡明扼要:

“青州範姓女仆,布施給僧人一匹布,僧人拒收,還苛責了女仆,為何你為女仆記了一筆‘惡’,而僧人添了一筆‘善’呢?”

鳳生道:“那女仆為圖功德,把家中布匹捐給寺廟,可已經是冬月,她的婆婆還穿著單衣。僧人斥責了女仆,還將布匹歸還於她,好為婆婆添置冬衣。偽善為惡,明察為善。”

青梧道:“平州呂生,妻子投河自儘,你為何將呂生判為‘大惡’?”

鳳生道:“那晚是個雷雨夜,呂生和幾個同窗喝酒歸來,途中遇見一個年輕婦人避入土地廟躲雨,呂生借著酒勁起了邪念,便招呼同窗一起侮辱了婦人。誰知,電光一閃,呂生才認出婦人是他妻子,妻子羞憤難當,投河自儘。不忠加玷辱,不是大惡又是什麼。”

青梧接著道:“京城典獄長張副史,斷獄嚴明,治獄可畏,但他殺了下屬也是事實,為何你記下的隻有‘善’?”

鳳生頓了頓,低聲道:“張副史翻閱案卷時,發現一樁錯案。事主用刀割頸自殺,刀痕應進去重,出來輕,卷宗卻剛好相反,因為想得太入神,張副史用刀子反複比劃,以至誤殺了進來奉茶的下屬。事後,張副史查明真凶,為事主伸冤,又將所有田宅俸祿,用來安頓下屬的親眷,最後才自刎謝罪。癡求真相,伸張正義,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青梧又接連考校了十幾處評判,鳳生無不對答如流。那本半年來時時刻刻揣在懷中的善惡簿,好似已刻進她心裡,樁樁件件,滾瓜爛熟。

末了,青梧道:“灶君,以上校注,都是善惡簿上帝君的批注,我已全部問完。”頓了頓,又接口道:“天帝在上,青梧代清虛帝君,核驗善惡簿完畢,天帝有何示下,青梧轉告帝君便是。”

天帝威嚴慈和的語聲遠遠傳來:“灶神勤勉有加,明察秋毫,當賞。”

鳳生心頭一鬆,喜上眉梢,這算是天帝蓋章首肯了吧?!大半年的辛苦,總算沒白費!鳳生舉杯,敬了自己一杯瓊漿,沁涼的甘美細滑入喉,甜得她眉頭聳動,通天冠都要飛起來了。

正暗自得意,一道異常冷冽的低音忽地響起:“且慢,我有話問你。”

聲音雖低沉,卻很年輕:“丞相謝運,為何判的是個‘惡’字?”

鳳生臉上的喜色還沒來得及收回,話音裡猶自帶著笑意:“謝丞相啊,丞相府上下,接連出了十幾條人命,下人們都以為是陰邪作祟。謝丞相為了不讓傳言外泄,試圖殺了獨生女兒,謝夫人為了替女兒擋劍……”說到此處,鳳生才想起,謝夫人後來怎樣,自己並未看到,因此越說聲音越低。

“擋……劍……後來……後來……總之,作為當朝丞相,府中出了人命,卻不報官,還找來道士驅邪,試圖隱瞞,殺女傷妻,實在……實在……”鳳生說不下去了。

“哦?實在怎樣?實在編不下去了?”那聲音並不嚴厲,聽起來卻拒人千裡,自有一股沒來由的凜凜寒意。

鳳生猛地抬頭,爭辯道:“今日一大早,我腰間的惡罐黑氣繚繞,惡罐隻有人間出現十惡不赦之徒,才會騷動示警。”

冷肅的聲音輕哼了一聲道:“那麼我來問你,誰是丞相府第一個死去的人?”

“……”

“其他死者都是誰?”

“……”

“他們因何而死?”

“……”

“謝相為何要殺女兒?夫人又為何為女兒擋劍?謝小姐與死者究竟有沒有關聯?惡罐異動,到底是人禍還是當真有妖邪作祟?”

那人語速並不快,卻一聲冷似一聲,最後一句,已經像疾風暴雪一樣壓過來,直把鳳生問得啞口無言,冷汗淋漓,又是尷尬,又是委屈。

然而,冰冷的聲音還在繼續:“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沒搞清楚,善惡卻已白紙黑字,記錄於此,你身為天帝派往人間的監察使,這麼做,和顛倒黑白、草菅人命,有何區彆?”

鳳生被他點破痛腳,本來十分懊惱愧疚,可聽到他說“顛倒黑白、草菅人命”八個字,怒火卻“騰”地一下被點燃。是,這人說的沒錯,因為急著回天庭述職,丞相府的事情,還沒搞清楚,就匆忙寫入善惡簿,可自己畢竟也是眼見為實,並沒作偽啊!難道,就因為這一件事,就用八個字抹殺了這半年來,起早貪黑跑斷腿的所有努力嗎?!

憋屈,越想越憋屈,另外,你誰啊?!

鳳生的內心,已經掀桌了一百次,但誰讓她是弱小的底層小神呢,這高聳入雲的淩霄殿,她之上的九級神明,隨便哪個動動手指,她都……打不過。鳳生深深運了運氣,打不過,忍!忍不過,咬牙忍!況且,她還有光明威武滌蕩所有罪惡的地官大人,照亮她的前路呢。

一念至此,鳳生的自信又回來了一點點,她昂首道:“敢問這位神君,又是哪一位呢?地官大人縱然不在,可他老人家座下的事物,還輪不到彆人指指點點吧?”

鳳生說完,暗自為自己豎了豎拇指,喂!聽明白了沒有?我蘇鳳生,生是地官大人座下的神,死是地官大人座下的死神,走地官大人的路,讓彆人走投無路!

那人涼颼颼地嗤笑了一聲:“哦?你還知道地官。”

鳳生吐出幾口惡氣,暗暗醞釀了一肚子的反擊,正準備噴發。

忽聽天帝打了哈哈道:“方才青梧說你身體抱恙,怎麼又來了?現在可好些了?可是舊疾發作了?”

仍是那道冷冽的低音,沉沉響起:“回天帝的話,無妨。”

天帝又道:“灶神年少,又是初初履職,我見她正直秉公,人也十分聰慧,縱有疏忽,也不必過分苛責。”

冷冷的聲音頓了頓:“我有苛責麼……”好像暗自檢省了一番,繼續道:“善惡書於史冊,毀譽流於千載,相府一案,灶神應以此為戒,發回重判。”

見鳳生遲遲沒有回音,青梧道:“灶君,清虛帝君的話你可聽清楚了?”

鳳生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每個字,又都像是被巨雷劈成渣渣,破布一樣連不起來。

她把頭埋進雙臂,雙臂又緊緊捂住雙耳。沒錯,完全沒聽錯!那個威儀滌蕩人間妖邪,救她於水火,令她仰望,被她視為指路神燈的地官大人,和這個冷漠挑剔不留情麵幾句話就把她虐成一條死魚的家夥,是同一個人……而且,她蘇鳳生,一個天界八部最底層的小神,第一次參加天庭朝會,便當著天帝和九天神明的麵,公然質問自己的頂頭上司:你誰啊你……

沒活路了,真的沒活路了,埋頭裝死的鳳生,內心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