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再負手立在雲端,和煦一笑道:“這我倒是記得。雖說仙是肉身成聖,神為死後飛升,天界八部,不曉得自己如何封神的,你是頭一個。”
鳳生也不在意他的揶揄,手指繞著雲氣,靈巧地挽成一朵朵花,再隨手拋下雲頭,兀自玩得開心。
元再暗自搖了搖頭,眼前一本正經穿著朝服的妙齡少女,不自覺地與半年前那個懵懂的小神,重合在一起。
那日,正是清虛帝君的生辰。天帝之下,由三官大帝掌管天界八部,俗稱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這清虛帝君,便是中元二品赦罪地官,每逢他的生辰——七月十五中元節,帝君都要巡遊人間,校正罪福。這一天,無數帶罪之人、冤屈之魂,都將得到帝君的赦免。
鳳生便是在中元節這天,飛升成神的。
天界的朝會,也不是說有就有。時逢中元,天界八部都來為清虛帝君賀壽,帝君分管的地仙部、神將部、冥神部,便也趁著賀壽的機會,聚在一起議事兼八卦。
鳳生一臉懵地滾進淩霄寶殿的時候,大事小事,都已說得差不多了,隻等清虛帝君巡遊歸來,壽宴正式開場。
於是,所有百無聊賴的神仙,都記住了鳳生上天的情形。
她是沒頭沒腦突然滾進來的,而且還是被一頭神獸叼在嘴裡,像塊被嫌棄的骨頭,隨口一扔,扔到地上,滾了幾遭後爬起來的。
仙氣繚繞、空曠浩大到看不清高矮深淺的淩霄寶殿,數百位神仙,隱在雲氣中,驚訝又好奇地端詳著她。
鳳生一身襤褸,雙髻沾滿泥巴草屑,一雙圓圓的燦若星辰的黑眼睛,倒是毫無懼色。
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正了正早已不辨顏色的裙袂,昂首挺胸道:“請問,有人在嗎?”
諸位神仙靜默,他們也確實不是人……
鳳生仰著頭,四處打量了一番,提高聲音道:“請問——這是天庭嗎?”
數不清的神識,繞著鳳生無聲無息打探了一番,神識背後的神仙,也都紛紛暗忖道:倒還真是個新鮮飛升的小仙,還是個低等的屍解仙。
按說這個小仙,該是地仙部掌管,隻是今兒個接引管事的,恰好都去人間陪帝君巡遊了,偌大的淩霄寶殿,倒還真的沒有一個合適的神仙,接這個茬。
於是,閒著也是閒著的天帝發話了。
“你既不知此為何處,又是如何來到此間?”
鳳生仰著臉,轉了三圈,也沒看到說話之人,便大大方方道:“有人讓我來天庭做官。”
天帝好整以暇地道:“哦?何人指點?”
鳳生卻清脆地道:“那你先告訴我,我真的可以……在天界做官嗎?”
天帝沒有立刻答話,回答她的,卻是一聲令人肝膽一顫的低吼。方才一路叼著她騰雲駕霧的神獸,正呲著牙,鼻孔咻咻吐著粗氣,看樣子對她十分不滿。
淩霄寶殿的諸位,除了鳳生,無人不識這匹三界唯一的風生獸,它的名字叫青猗,正是清虛帝君的坐騎。
天帝看了看青猗,有幾分了然地接口道:“舉凡人間優秀的人,魂魄歸天,都可被天庭封神做官。當然了,無論是主動成仙,還是被動成仙,都有兩種選擇,一是在天庭為官,二是找一方仙山仙島,做個逍遙散仙。”
鳳生道:“那……地官赦罪的地官,也在天庭嗎?”
天帝道:“這是當然。”
鳳生立刻大聲道:“那我便在地官手下,隨便乾點什麼都成。”
鳳生就這樣,眾目睽睽的,在主管帝君不在的情形下,省掉若乾流程,直接被天帝指派給趙元再,稀裡糊塗地,成為了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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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雲氣中,趙元再撫了撫手中的玉如意,有一下沒一下的在掌中輕輕敲打,他轉頭望著鳳生,溫言道:“你說你並不認識清虛帝君,可你先前,又為何非要在地官手下當差呢?”
鳳生歪頭道:“我也是後來聽你說,才知道清虛帝君便是地官他老人家啊。”
元再微哂道:“老人家?”
鳳生道:“三官大帝,難道不是活了很久很久嗎?”
元再略一沉吟,微笑道:“反正你今日便要拜見帝君‘他老人家’了,我可給你提個醒,清虛帝君可不是個好糊弄的神尊,你須打起十二分精神,當心笑著上天,哭著入地。”
鳳生並未接話,一邊暗自腹誹“地官大人才不會像你說的那般苛刻”,一邊神思遊走,仿佛再次回到七月半的中元之夜。
都說中元夜,幽冥之門洞開,冥神部會取出厚厚的花名冊,從九幽冥王的手中,接管全部陰靈重返人間。萬靈夜行,有親人供奉的,沿著水上星星點點的河燈,回到故鄉,食一遍人間煙火,度一回人間月圓。本就流落人間的孤魂野魄,忍饑挨餓了一年,也要趁此良機,爭食祭品香火。
如果鳳生還有人間的記憶,就會看到中元普度之夜,店家早早關門,行人早早歸家,鬨市鄉野,除了點點河燈,星星火光,當真是萬裡空寂。
可惜鳳生醒來就是仙身,一睜眼,便被萬靈過街的喧嚷所籠罩,緊接著,便被推來擠去,沒多會兒,瘦小的鳳生,便擠倒在荒野,還要被無情地踏上一萬隻腳……
肉身有法力護持,並不覺得疼痛,隻是心頭十分窩火。正不知何去何從,一隻灰撲撲的長發獨眼吊靈,借著橫亙的樹杈,蕩到鳳生眼前。
鳳生被這醜東西嚇了一跳,下意識揮手,法力激蕩,一道幽蘭的氣浪推湧開去,吊靈被掀翻在地,滾了數丈才停了下來,尖利地嚷道:“居然有仙力。”
“什麼?仙力?這可比人間一萬份供奉還要可口。”一個滿嘴獠牙,口水淋漓的餓靈道。
“吃了她,不等被赦罪,可能就投胎為人了”身體枯瘦,笑容邪性的貪靈,桀桀怪笑著接口。
“說什麼呢,你個沒見識的,這樣新鮮飛升的小仙,煉化了元神修煉,可保法力大增。”一頭綠藻、滿身塘泥的水靈幽幽地說。
不多時,話語聲漸漸重疊在一起,聽不清,辨不明,幾百個陰靈聚攏在鳳生四周,頭挨著頭,臉擠著臉,一時間,陰風怒號,黑瘴翻滾,本就黑壓壓的密林荒野,萬靈哭嚎,如泣如訴。
鳳生坐在地上,手肘顫顫地撐住身子,狼狽地向後挪,雖灰頭土臉,仍不忘綻開一臉尷尬的笑:“彆呀,有話好好說嘛,你們要不要……再慢慢商量一下,我這點微薄的法力,你們一人分食一點點,塞個牙縫都不夠,更彆說提升修為了。”她眯起左眼,用拇指食指比了“一點點法力”的大小,本就細瘦的指尖,越發顯得她的法力不足掛齒。
“我無所謂啊,我在這無聊的人間,遊蕩了千年,喝西北風的日子就有幾百年,一點點仙力,也總比搶那點吃剩的供品,來得香吧。”一個軲轆首滾來滾去地道。
“萬靈夜行,憑的就是實力,這個小仙子,難道不該歸法力最強的我所有嗎?”一個叉腰的紅衣小童子,驕矜地嚷道。
話音未落,陰惻惻的怪笑聲此起彼伏,紅衣河童惱羞成怒,一張口,一道濃黑的水柱,便將近前的幾張臉,噴得煙消雲散。
數百個怨靈,爭執纏鬥不休,烏煙瘴氣中,忽聽遠處清音嫋嫋,影影綽綽的樂聲由遠及近,隻聽一個童子的聲音,如鐘似磬地響起:“地官赦罪,冤仇和釋,出離長夜,得睹光明——”
原本糾結一團的怨靈,聽聞此聲,如臨大敵,又如蒙大赦,濃重的黑瘴滌蕩一空,哭嚎平息,爭鬥休止,千百個方才還張牙舞爪蠢蠢欲動的怨靈,無聲無息匍匐在地。
一片死寂中,鳳生瞪大了雙眼,隻見黑黢黢的無垠山穀,光華席地,仙樂飄飄,七彩鸞鳥穿雲而歌,十二乘鑾駕金光粼粼,祥雲朵朵,六對生得毫無二致的金吾獸,展開雪白的羽翅,揚起四蹄,足不踐土,乘雲而奔,頃刻間,便來到鳳生所在的荒林之上。
童子的聲音隔著雲端,字字句句清晰傳來:“你既已成仙,為何流落荒野,還如此狼狽不堪?”
鳳生茫然四顧,目之所及,皆為頂禮膜拜的魂靈,這仙童的問話,像是……不,確定是對她說的。
鳳生連忙規規矩矩地跪下,磕了個頭道:“我方才一睜眼,便已在這林子裡了,如何成的仙,又如何被這數百個魂魄糾纏,實在一無所知。”
童子頓了頓,似是同什麼人低聲交談,隨後,清脆的語聲再度傳來:“今日地官巡遊赦罪,你又在今日得道成仙,也算是有緣。你可願意到天界為官?”
鳳生有點懵:“仙……仙使是說上天做官?”
童子傲然道:“怎麼?你不願意?”
鳳生一疊聲地道:“不不不,願意願意十分願意,隻是……我該怎麼上天?”
童子撮唇,“烏溜”一聲喚來一頭金鱗錦毛巨獸:“它會帶你去天庭,仙人也好,神官也罷,就看你的造化了。”
說罷,仙鑾起駕,鳳生揉了揉雙眼,再看周遭,匍匐的怨靈要麼隱入山林,要麼罪孽終得赦免,化作一蓬金霧,轉世而去。
偌大一片荒野,隻餘嫋嫋清音長長久久回蕩鳳生耳際:“地官赦罪,冤仇和釋,出離長夜,得睹光明——”
被神獸叼進嘴裡,“咻”地一聲騰雲而起的那一刻,鳳生捏了捏拳,去天界做官是麼?拜在威武光明、滌蕩人間的地官大人座下,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