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佐之男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冰雪消融暖春花開,那顆櫻樹瀕死前拚了命地多開一季花,隻為風過時能留下印記。落櫻紛繁,簌簌的粉瓣形成花雨,她先走了,風也一起走了。
站在樹下的人又一次,什麼都沒抓住。
阿櫻的碑文八岐大蛇想了半年也沒想好要在上麵刻些什麼,隻好擱置,等想好了再去。須佐之男原以為他會就此消沉,就像夢裡的一般。可那日他回來之後第二天睡醒又變回了上一世的八岐大蛇,乖張跋扈,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能把須佐之男氣個半死。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躺在搖椅上曬太陽的八岐大蛇,這半年除了自己被噎住時有過短暫的喜樂傳過來,其餘時間那顆心就像死寂了一般,悲傷沒有,懷念也沒有。
“你當真是無情啊八岐大蛇。”
“神將大人想說什麼便直說,不用拐彎抹角罵我。反正我現在手無寸鐵毫無反擊之力,隨你怎麼取樂。”
顛倒黑白!這半年分明是自己在被取樂!
須佐之男舉著鍋鏟憤怒地返回廚房,鐵器刮擦的巨大聲響傳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和炒鍋打架。
入夜,八岐大蛇舉起刀懸在須佐之男上方,黑夜中寒光閃過在距離心口處一寸高的地方又止住。硬實的胸膛依舊規律地起伏,他看了一會,又俯下身去聽須佐之男的心跳聲。隨著刀柄扔到地上的聲音響起,須佐之男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然後他就被八岐大蛇用枕頭悶住臉:“我知道你在裝睡,快起來,今夜是月圓。”
暗殺與裝睡的遊戲玩了半年,每夜用什麼道具看八岐大蛇當天的心情和須佐之男的炒菜水平。有一回湯忘記放鹽了,還沒等須佐之男躺下,他掀開被子就有一群蛇魔竄出,床鋪下一秒就被雷擊碎,八岐大蛇倚在門框笑他是不是太久不上戰場已經不會控製力道了。
“你自己打地鋪。”
借用一點昏神香,那地鋪並沒有派上用途。蛇神醒來後怔愣許久,他從須佐之男的懷中掙紮起身,說了一句令須佐之男感到毛骨悚然的話。他說:“須佐之男,你剛剛不是還在斬殺惡神嗎,怎麼現在躺在這裡?”
斬殺惡神是大戰前百年的事了。月讀來瞧,隨後給了一人一記腦崩,他沒有收力道,八岐和須佐一起痛苦抱著腦袋。
“一個亂用昏神香,一個自己切割記憶,合在一起造成記憶混亂,要不然說二位天作之合呢?鬨騰的能力依舊不輸當年大戰啊。”
你完蛋了須佐之男,等著他又拿起劍和你廝殺吧,下次不是鬨出人命不要叫我。丟下這句話月讀回到月海不再理會兩人。
神社裡栽的白桂已經結上花苞,三三兩兩地開,夜雨霖霖,冰冷的水滴落在鵝卵石上,路麵濕滑他們小心地走著。油紙傘遮蓋了頭頂的月,無月可賞。
按理說他們該返程的,腳步卻不自覺來到這裡。
或許是阿櫻寂寞了。
八岐大蛇有時會記得阿櫻,有時會對著神社的方向發呆,那裡有毀滅女神的氣息,很熟悉但又不完全相同。
一株曼珠沙華在樹底下安靜生長,月光壓暗了象征劇毒的觸目驚心的赤紅,它不在彼岸開放反獨自紮根於這間落寞的神社。雨滴拍打花瓣,它彎下腰,下一刻就要折斷。
半年不見這破神社都長冥府的花了,是不是代表著冥府的力量已經入侵此處?或許過不了多久又有一場戰要開打了哦。八岐大蛇上一秒還在欣賞這株即將被風雨摧毀的可憐花,下一秒就笑不出來了。
原來不要生氣是這個意思。
“你一直都知道的。”須佐之男突然開口。
八岐大蛇身體僵硬一瞬,轉身回避同那株花對視。
“你在逃避,你連阿櫻的愛都要逃避。”
“你閉嘴。”八岐大蛇變了臉色。
“不要急著否認,否則你為什麼半年來一直都不敢再來看她一眼?你自詡情感淡漠,可是虛無女神有你這般步步為營小心試探麼?自己無心無情,便要矢口否認所有人的愛。若你真的無情那你告訴我,為什麼我說愛你之後你要赴死?你為什麼要主動撞上我的劍?”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想做便做了,我不需要向你解釋,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好啊,拿著,省得過會栽贓說欺你手無寸鐵。”一把刀被拋來,八岐大蛇接住,木製的刀柄光滑圓潤,手指敲擊刀背發出錚錚聲響,正是出門前那把懸在須佐之男頭頂的刀。
他舉起刀端詳,恍惚間又回到從前對峙的情景:“你是覺得自己對我來說已經能夠占據一席之地了嗎。”
“你敢承認麼?”
“當然,如果你敢相信。”
“那好,我信任你。”須佐之男向前邁步,直到八岐用刀尖抵在他的胸膛上製止他繼續向前。須佐之男握住他拿刀的手繼續用力,刀刃刺破布料,下一寸就是血肉。
“你看,你從不敢直麵我的愛,這不公平,即便我如此明確地不斷重複。既然不相信,你親眼來看看好了。”
金屬刺破左邊的胸腔,須佐悶哼一聲。那裡本該是左半心跳動的位置,但是八岐微妙地察覺到除卻表麵的肌肉和肋骨,內裡再無其他阻止刀尖向內刺探。
“你的左半心去哪了?”八岐大蛇難得的露出一絲迷茫,須佐之男牽起他沒有握刀的另一隻手,緩緩附到八岐大蛇心口。
那裡有一顆心,不,確切來說是半顆,在微弱地跳動著。
灰飛煙滅的神明複生起來哪有那麼容易,他早該想到的。一直以來刻意被壓製的,擾人心煩的情緒一下都有了源頭,再也壓製不住。看不見的愛肆意噴湧而出將他淹沒,他想要逃離那該死的手卻緊緊拽住他說和我一起溺斃吧蛇神。
“這就是你的籌碼?企圖教會我這些情感你不覺得自己太過自傲了嗎?”
須佐之男咳了兩下,噴出一口血,濺射到八岐半邊臉上。“你還是不信啊,那就,剖開來給你看,不要閉上眼睛,不要逃避......”
“你做什麼?快停下!”八岐尖叫起來,那雙手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帶著他一起握住刀柄向下劃。
“現在才感到害怕已經晚了八岐大蛇。”須佐之男露出得勝的笑容,即將報仇成功的感覺讓他感到興奮爽快。
胸腔剖開,除卻半顆心,還有一顆神格懸浮在其中。他將神格挖出掰開兩瓣,拿出包裹在裡麵碎片放到八岐大蛇手中。
他顫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沒能接住,碎片掉在曼珠沙華一旁,在黑夜中閃爍著瑩瑩光芒,那是八岐大蛇自己的神格。
雨水衝刷傷口,在兩人中間彙聚出一條血色溪流,涓涓流淌至櫻樹底,被瘦弱的花儘數吸收。須佐之男也支撐不住轟然倒地,拽著八岐大蛇和他一起暴露在雨幕中。
“你知道自毀神格必死無疑嗎?”
“早就知道了......還是你教會我的......”
他憤恨地盯著須佐之男∶“我恨你!”
“我知道。”
“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困獸不滿孤獨要拉下一個人和自己鎖在同一個牢籠中,偏那堅固的牢籠是八岐大蛇自己打造的,何其諷刺。
“所以現在你想自己先去享樂,做你的春秋大夢!”八岐大蛇甚少這樣對著一個人破口大罵,而眼前的人戳破他的防線又想溜之大吉,叫他怎能不恨。
“你就獨自一個人......品嘗曾經做過的惡果吧......”因為失血眩暈,須佐之男語調變得慢吞吞,讓原本的嘲諷變了味道,變成充滿委屈的哀怨。
“少說點話你還能少受點苦,閉嘴!”他撿起須佐之男碎開的神格粗暴地塞回胸腔,隨後艱難得扛起人往回走。死哪裡不好偏要死這裡,恐怕等他把人抬回去須佐之男已經在投胎了。
隨著須佐之男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鬼使也從黑暗中現身,等他一斷氣立馬在生死簿上劃到橫線帶走魂魄。八岐大蛇見到他們,招手讓鬼過來。兩名鬼使並不是上次的兩個,但顯然他們認真聽了前輩的囑咐,對蛇神很是忌憚。
“把他抬到山腰的那個院子裡,我讓高天原給你們十萬金勾玉。”
有錢能使鬼推磨,鬼使互相對視一眼,手腳麻利地抬起須佐之男,很快就送回到院子中,臨走前還感激地握著八岐大蛇的手說下次還有這種活儘管吩咐他們兩位。
從櫃子裡翻出那張空白的婚書和紅繩,紅繩被八岐大蛇在自己的腕間和須佐之男的脖子上打上死結,如果可以他更希望用紅繩勒死須佐之男。帶有靈力的紅繩覺得這樣不太雅觀有辱它美好的象征,便趁八岐大蛇鋪開婚書時悄悄自行解開又纏繞在兩人尾指間。
羊毫筆沾上須佐之男的血利索地填上兩人的名字,那柄劃破須佐之男胸膛的刀現在又劃開八岐大蛇的掌心,兩人的血混合到一起在紙上潑開一大片。
其實一滴就足夠,但是八岐大蛇仍覺得不夠,直到整張婚書在血中泡得軟爛才罷休。
等他做好一切,身體裡並沒有傳來被抽走一半生命力的感覺,反倒是一陣溫暖的神力將他包裹,帶著他最討厭的高天原的氣息。他感覺胸腔裡的心臟不再虛弱而是有力地跳動起來,視線變得清晰,掌心的傷口也漸漸愈合。
須佐之男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蹲下撿起那張快被泡爛的婚書。他衣衫完整,哪還有一刻鐘前胸口破開的駭人模樣。
“你詐我?!”八岐大蛇終於意識過來,為什麼他第一時間想到的解決方法是通過婚契來共享生命。碎裂的神格、紅繩、婚書,蛛網早在一年前就鋪好了,對方隻是差一個恰當的時機,一個讓他沉陷在情緒中無法勘破假象的機會。
須佐之男將那顆神格幻像放到他手中,這次他穩穩接住了。
“這招也是同你學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這樣你怎麼心甘情願簽下字呢?”當年八岐大蛇說過的話在一千年後又被如數奉還。
“我學得怎麼樣,可以出師了麼虛無少主?”
一支素玉發簪攏起八岐大蛇散亂的長發,須佐之男俯身印下一吻。
八岐大蛇啞然,發自真心的不解:“做那麼多就為了把我留在你身邊?須佐之男,你知道我可以逃脫的,隻要我想。”
“那你就儘管試試好了。”須佐之男滿意地看著尾指上的紅繩,他剛試過了,這條綁定靈魂的長繩相當結實,被刀劈火燒也沒有絲毫損傷。蛇神看起來仍舊不太理解愛,將其視作洪水猛獸頻頻後退。但是沒關係,從現在起他有很多時間可以去耐心地教。
手中的婚書泛起刺眼金光,化作一道流線劃過夜空,一經天道認證便再沒機會反悔。況且這還是八岐大蛇親手寫的。
安心過後他將八岐大蛇摟進懷中,向他一字一字宣告。
——無論你想要跑到何處,用儘何種方法,這輩子下輩子乃至生生世世,都彆想擺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