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瞥見白鶴小童端了兩杯茶水進來,楚霽雲目不斜視,說:“有勞你每日忙於修煉,還要操心念聲的事。”
他拜在大長老門下,而大長老又兼任懲戒室執法一職。大長老今早聽聞有個藥堂弟子來懲戒室受懲,還是與楚念聲鬨了矛盾,便將此事告訴了他。又說最終能還她公道,還與裴褚崖有關。
他聽說這事,甚至無需多問,便能想清楚其中緣由——他這胞妹不喜歡彎彎繞繞的東西,以往也常是裴褚崖在她身後解決大多麻煩。
“楚師兄言重。”裴褚崖溫聲說,“此事並非是念聲師姐的過錯,自然不能無端責怪她。”
楚霽雲:“念聲她……心性坦率,諸多事上不免吃虧——你也是,你剛升階不久,正是內力不穩的時候,前陣子閉關又負了傷,眼下理應將心思都放在修煉一事上。一開始知曉此事,便該來找我。”
話落,他忽將身前未飲的茶水遞給裴褚崖,又取過他那杯。
他道:“為著念聲,也不知欠下你多少謝禮——這茶中加了些蘊養靈力的好藥,對你有益,你且嘗嘗。若有效果,改日我再讓藥園給你送些去。”
裴褚崖言謝,端起茶杯。
撥開茶蓋的刹那,一股清雅藥香撲鼻而來。除此之外,他還隱約聞見絲淡淡的異香。
那氣味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夾雜在藥香中,似有似無。
但他知曉楚霽雲常喝這茶,不疑有他,隻當是這茶中加了什麼奇異靈材。手僅頓了瞬,他便傾過杯身,淺呷了口茶水。
茶水劃過喉嚨,他登時察覺到異常,可已經來不及了——那茶水劃過喉嚨,如一柄鋒利薄刃刺入他的氣海,眨眼間就將妖氣攪亂。
他是半妖之身,修煉起來比旁人更為艱難,每次越階都要承受斷骨剖心之痛,眼下氣海尚未徹底平複,又遭此攻擊,更覺氣血逆行。
一點微弱的灼痛自丹田散開,絲絲縷縷地沁入他的五臟六腑。裴褚崖呼吸稍亂,手下不穩,茶杯底端與桌子叩擊出輕響,茶水也灑出些許。
他往日常以端方雅正的麵容示人,鮮有這般失態的時候,楚霽雲看見,忽想起以前楚念聲也喝過這蘊養靈力的茶,當即便擲下茶杯,擺出張臭臉看他,並道:“兄長若真覺得一身力氣沒處使,大可以每天多修煉兩個時辰,也不必背著人去陰溝裡偷些臭水出來熬湯喝。”
難不成真有這麼難喝,竟連這等好脾氣的人都變了臉色。
他猶豫再三,問:“裴師弟喝不慣這茶水?”
“不,隻是……”裴褚崖呼吸微滯,察覺到妖氣瀕臨失控,他忍下不言,運轉周身內息,以壓住亂竄的妖氣。
這茶有問題。
有誰從中動了手腳。
妖氣的外泄使他的五感變得更加敏銳,他的指腹壓在茶蓋邊沿,來回碾了兩下,忽從上探到一絲微弱的靈息。
這靈息是……
他眼簾微抬,直直望向遠處的窗戶。
窗外綠影蔥蘢,在那搖曳的枝葉縫隙間,他與一雙眼眸猝然對上。
不過短短一瞬,那眼眸便消失在蔥綠樹葉後,了無蹤影。
裴褚崖站起身:“楚師兄,忽想起還有師父交代的急事尚未處理,失陪。”
“你——等——”楚霽雲還隻來得及吐出兩字,麵前的人就沒了蹤影。
“……”
他的茶就這麼難喝麼?
他正自我懷疑,卻突然嗅見一點飄散在半空的異味。
他輕聳了兩下鼻尖,視線遊移著,最終落在桌麵潑灑的茶水上。
楚霽雲送出一縷靈力,震散點滴茶水,隨後便見絲絲縷縷的淡黑霧氣逐漸凝形,飄然而上。
有人往這茶中下毒!
腦中浮出一張麵孔,他倏地站起,沉下臉便往外走去。
-
一看見楚霽雲將茶杯給了裴褚崖,楚念聲就心道不好。
但她又想起裴褚崖的警覺心也不比她哥差,有時甚至還高出兩分,八成蓋子一掀就能察覺到水有問題。
這心還沒徹底放下來,她便眼睜睜看見他喝了口。
“……”
他的警覺心呢?
被當成球踢走了嗎?
下一秒,她就和裴褚崖對上了視線。
!
楚念聲轉身便走,又取出那瓶她隨手買的毒粉。
沒事的,藥鋪裡不會明目張膽賣劇毒,或許僅是瀉藥迷藥癢癢粉呢?這些藥隨手掐兩個靈訣就能解開。
沒事——
她停下,盯著藥瓶子上“化形粉”三個字,陷入沉默。
化形粉。
專用來迫使妖族化形,帶了幾分毒性,藥效極其霸道。
許久,她把瓶子往袖裡一揣,輕嗤一聲。
這裴褚崖運氣也太差了,那麼多盲盒他都能開出個最差的。
她自然不會往自個兒頭上怪——要是做了壞事還得自責懊悔,那還叫反派麼?
“念聲師姐。”忽有人在身後喚她,語氣輕和。
但若細聽,便能捕捉到那夾雜在微弱呼吸間的顫抖。
楚念聲轉身,看見裴褚崖站在台階上,眼眸中融進暖色,顯出一派溫情。
她不可能被這表象哄騙住,隻問:“什麼事?”
她看起來萬分平靜,也不是裝的,而是根本沒將這茬子事放在心上。
畢竟反派謀害正派叫缺德,而反派互毆,頂多算提前為正派鏟除威脅。
裴褚崖:“方才見師姐在窗外等候,卻奇怪緣何不進去。”
“關你何事。”
“師姐是想找楚師兄?”
“關你何事。”
“念聲師姐,”他笑了笑,“看來師姐今日也神采奕奕。”
“關——”
“幸有師姐,才得了這一杯好茶。”裴褚崖將順手帶出的茶水放在走廊欄杆上,靜靜注視著她。
日光明耀,在廊下那人的周身鍍出一點金色的微茫。
她斜挑起眼看他,並未因他拿出茶水就露有懼意,反而比方才更為肆無忌憚地審視起他的神情,似乎想從中挑出哪怕一點情緒失衡的端倪。
又是這般。
行事無所顧忌,便是闖出天大的禍,也不見她有半分歉疚。
裴褚崖忽想起一些零碎的過往事。
他幼時身體羸弱,離不開裴家的宅落,活像困在籠中又被折斷羽翼的鳥雀。
有他這樣一個需要時刻照看的人存在,裴府也始終有如陰雲壓頂,氣氛比夏日暴雨來前的那一瞬還要壓抑許多。
來來往往的人都擺著副苦相,像是在為他愁,更像是在盼著他死。
命懸一線的人處境最難看,總盼著那一點渺茫的生機,又時常捱不住周圍人的目光,想著能否儘早了結性命,就此解脫。
生命垂危的時刻經曆過太多,他便時常在想,要到何時才能康健些許,又緣何不能更強大些。
至於她,頭回見她是在楚家。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閒不住似的上躥下跳,即使手受了重傷,也還能趾高氣昂地指揮幾個同齡的小孩兒替她做這做那。
她氣勢洶洶地闖進他的視野,母親在旁拍著他的肩,笑說:“褚崖,往後可以常和念聲一起玩,歡不歡喜?”
他瞥見母親眉眼間的笑意——在離開北洲來楚家前,他從未——從未在她的臉上見過一絲一毫的鬆快神情。
一絲厭惡在他的心底紮了根。
將這樣的人放在身邊,是為了時刻提醒他弱如扶病嗎?還是說,需要這點鮮活氣將那死氣沉沉的家從泥淖裡拉出來?
他想,楚念聲也定然看出了他的惡意。
不然當他拿著那隻紙鳶去找她時,她如何會那樣果斷又惡狠狠地扯斷風箏線?
倒不笨。
隻是他仍然厭惡她,也實在不願應付如此跋扈的壞性子。
可她偏像故意與他作對一樣,時刻磋磨著他的耐心。
他仍記得十歲那年元宵,母親照常帶他去楚家。
那時他已對“楚家”二字厭惡至極,更不想見著那等任性妄為的頑劣之人。
果不其然,她的年紀在長,脾氣也越來越差。
大冷的天,兩家人一起去廟會花燈節。
街上人多熱鬨,氣息濁重,他那時的身子骨還不大康健,又剛跟著家中師父學習化形術,一時不適,便化出半妖形態。
她看見那條垂在他身後的狐尾,忽笑了聲:“噯!把尾巴抱著走啊,拿袖子藏著,不然待會兒彆人罵你不是人,你都分不清是誇你還是罵你了。”
一張合該毒啞的嘴。
他已想不起是怎麼應她的了,隻記得之後他倆與其他人走散,天又黑,他不小心掉進結了薄冰的荷花池裡。
狐尾浸了寒徹的水,變得沉甸甸的,拉著他不斷往下沉。
而她僅是在岸邊看著,黑亮的眼比雪光更刺目。漸漸地,她的神情間帶進嘲弄:“不是什麼時候都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麼,眼下怎又滿臉驚慌失措。像平時那樣笑眯眯地說兩句話啊,指不定這枯葉子聽著高興,就托著你上來了。”
丟下這話後,她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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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回籠,那雙總顯著傲意的眼睛與身前人的眸子重合。
裴褚崖壓抑著四竄的妖氣,卻覺一點足以激出顫栗的癢順著脊骨攀起——是尾巴要化形了。
偏在這時,走廊儘頭傳來陣沉穩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剛響起,楚念聲就聽出是楚霽雲,遽然變了臉色。
下毒還被裴褚崖誤服的事肯定不能讓楚霽雲發現,他這人死守規矩,到時候罰她事小,給爹娘寫信就麻煩了。
她正想跑,卻陡然看見裴褚崖的眼中浮出一點金芒——顯然是要化形。
偏偏在這時候!
她一咬牙,撐著欄杆便躍進走廊,再拉開最近的一間屋子,將他拽了進去。
門合上的刹那,所有光線都被隔絕在外——這屋子也不知道是拿來做什麼的,沒窗戶就算了,還窄得要死,兩個人擠在裡麵,連轉身都勉強。
但她也顧不得這些,匆匆布下隔絕聲響氣息的禁製後,便趴在門上聽著外麵的動靜。
裴褚崖被擠得動彈不得,掌心還能感覺到她殘留下的餘溫。
一片昏暗中,他又想起那日元宵。
他在寒水中浮沉時,最終也是她拖了根比身子還長的木棍,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一下砸在他的腦袋上。
將快要昏死過去的他砸醒後,她又攥著木棍敲了兩敲他身前的水麵,說:“你最好抓緊了,要是鬆開,我可不救你第二回。”
當他被她拉上去後,許是無所適從,那條浸了水的尾巴纏上她的腕子,緊緊的,不肯鬆開。
她累得夠嗆,也還沒忘記瞪他:“裴褚崖,你這條破尾巴怎麼回事。凍暈了以為自己是葡萄枝子,拿我當樹來了?”
他那時已經冷得意識昏沉,再難像平日裡一樣露出溫和笑意,語氣間頭回帶有幾分真切的情緒:“這狐尾又非全然受我控製。”
“不聽話的東西,就該把它砍了!”她頓了頓,“但你要是能把尾巴養得再漂亮些,也能縱容兩分。”
他想這狐尾實在太沒誌氣,那晚直到被人找見,它都不曾鬆開半分。
——一如眼下。
感覺到一點毛烘烘的暖意貼近腕部,楚念聲下意識反手一捉,鬆軟的毛便從指間溢出。
是狐狸尾巴。
狐尾蓬鬆柔韌,手感挺不錯,她沒忍住挼了兩下。
她使的勁兒不小,手掌一攏,就聽見身後傳來聲悶哼,還有過於急促沉重的低喘。
這房間小,那喘息幾乎貼著她的耳朵落下。她揉了把略有些發麻的耳朵,惱斥他:“你安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