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承安說完便向山林中跑去,這裡都是山,樹木層疊,難以見路,他找了許久,什麼也沒見到。
祁承安正無助,轉頭便見樹杈上勾著一小塊衣料,他連忙拿下。
是軍中鬥篷,還帶著血。
祁承安忙在四周仔細查看,鬥篷上帶了血。血才乾不久,這周圍應當會有彆的痕跡。
“在這邊!”祁承安對身邊士兵道。
暴雨過後,道路泥濘,血跡,腳印都會被衝刷殆儘,可這壓倒的灌木和蘆葦卻不會騙人,看這幅樣子,應是有許多人自此滾了下去。
“這前麵是哪?”祁承安問。
“回殿下,再往前走便沒什麼路了是處懸崖,昨日我們來過,什麼都沒有發現,我們再去彆處找找吧。”
按照分析來說,程澈在另一邊的可能性更大,但祁承安又一種強烈的預感,他一定要去看看,“你們先去那邊找,彆耽誤時間,我去這前麵看看,若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現,很快就去找你們。”
“好,殿下您多保重。”那士兵也不拖泥帶水,行過禮後便走了。
祁承安如願順著下了小山坡,入眼所見,的確如那些士兵所說,沒走多久路就一眼望到了頭。他站在懸崖邊上,自上而下望,山崖下雲霧繚繞,白氣上湧,底下情況看不真切。
祁承安隨手丟了塊石子下去,除碰在崖壁上發出了一聲聲響後便再無動靜。
果然深不見底。
已整整過了好幾日了,這些人跟在程澈身後,狗皮膏藥似的,怎麼都甩不掉。
林間最是容易迷路,程澈躲在棵大樹背麵,抬頭望天,天已經放晴了。想必楊紹他們的路也清通了,她要想辦法回去找他們才是。
“往那邊跑了,快追!”身後又傳來追兵的聲響,程澈小心回頭看去,幸好,還未見人影。
但她看到了自己不久前才在樹乾上做的記號。她竟是兜兜轉轉又回來了。
追兵在即,四周的路都試過了,程澈環視一圈,見有處還稍顯麵生,心一橫就走了過去,她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程澈才沒走幾步就又停了下來,前方沒有路了,是懸崖。程澈眼前一黑,看起來她運氣不太好。
很快,程澈就聽到了打鬥的聲音,她忙蹲下身以半人高的雜草作掩護,小心觀察著。
聲音漸近,與之纏鬥之人的身影,程澈看著有幾分熟悉,待他們又近些,程澈才看了個分明,是祁承安。
程澈忙起身趕過去幫他,與那些追殺她的人打了個照麵。
程澈跑到身邊,“你怎麼來了?”
祁承安見她,滿眼欣喜,“我來找你。皎皎,你沒事就好。”他在懸崖邊站著,就聽有些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祁承安前去查看,見這些人各個麵露凶光,手持長刀,不等他做出反應,這些人就認出了他,率先衝了過來。
這些人訓練有素,皆身著黑色勁裝,哪裡是什麼流寇,分明就是祁景舟派來滅口的人。
敵眾我寡,程澈和祁承安背靠懸崖,卻被逼的接連後退,前有死侍追兵,後有萬丈懸崖,程澈槍尖趁勢一挑,又將一人封喉。
祁承安道:“你先回去,叫楊紹他們過來。”
“不行,要走一起走。”程澈絲毫不退。
“你與他們周旋多日,又敵眾我寡,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祁承安說著側身一閃,那殺手刺偏了些,重心不穩,身形一滯。他趁機劍勢一轉,挑斷了那人的手腕。
程澈向後輕輕一退,幾顆石子應勢滾落懸崖。二人已是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
一聲“將軍”攪散了焦灼的氣氛。是楊紹他們過來了。
“在這兒!”程澈喊道。
話音剛落,一支冷箭便從樹林中射了出來。
“小心!”祁承安忙將程澈撲倒,那支直指程澈咽喉的箭矢支插進了懸崖邊的樹乾中。
二人本就在懸崖邊上,為避箭矢又往後了些,祁承安重心不穩掉了下去,被程澈一把拉住,“抓緊!”
“鬆手!”祁承安焦急道。那些人揮著刀劍,眼見著就要過來了,程澈拉著他動不了,也避不開。
程澈隻拉住了他一隻手,此前傷到大臂上的傷口瞬間崩裂,血珠彙聚成線,自手臂蜿蜒而下。
“你抓緊,把另一隻手給我!”
四周嘈雜,祁承安此刻難得平靜,他望著程澈笑了。隨即他下定決心,另一隻手用儘全力掰開程澈拉著他的手指。
程澈一隻手抓著樹穩定身形,另一隻拉住祁承安,她手帶著血本就濕滑,祁承安一動,又往下滑了幾分。
血自手臂滑向手指,一滴,滴落在祁承安眼角。
“我們一起回去……”
“皎皎,替我好好活下去……”
“不要!”
那一刻四周嘈雜,喊殺聲,叫喊聲,此起彼伏。程澈隻聽得到他的那句話,每每午夜夢回,都是他望著自己,跌落山崖的樣子。
她似乎,再也流不出眼淚了。
一連又過了好些日子,他們依舊駐軍原地,“今後,有何打算?”楊紹問她。
程澈搖了搖頭,她不知道。
那日程澈才回營,便有人前來通傳,說有要事相告。
據說那人才到軍營時滿身都是傷,將個什麼東西緊緊攥在懷裡,誰都不能碰,滿口要見將軍。
程澈見到他時,他已經梳洗過了。見到她,那人痛哭流涕,“將軍,我可算見到你了……”
此人自稱小五,是先帝身邊的公公,那日祁景舟兵變,他聽到了全部經過,又僥幸逃了出來,一路拿著先帝遺詔前來投奔她。
“隻是,你為何來找我?”
“小的家裡窮,當時我爹身患重病,有人好心相助,我才得以活了下來。之後小的進了宮,多方打聽才知那是正要去圍獵的程淮將軍和將軍夫人。”
他說的聲淚俱下,“整個京城都被他控製了,義父為了救我,已去了黃泉,隻是生前一直叮囑我,要將這遺詔送出去,不能讓他鳩占鵲巢。我實在是彆無他法,這才來找將軍。”
真是天命弄人,她如今手拿遺詔,他卻不在了。
她不隻一次去懸崖下找過,希望逐漸渺小,最後,隻找到了俱麵目全非,穿著他那身衣服的屍體。
刺殺,貶官,亦或收繳兵權,程澈不隻明日是什麼在等待她。祁景舟坐上龍椅才多少日子,已將身邊的兄弟殺了個乾淨。程澈如今手握遺詔,卻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你是為我好,讓我自己安靜一會吧。”程澈強撐著擠出了一個笑容。
才過了沒多久,又有人推門而入。
“何事?”程澈並未回頭。
“是我。”魏遠洲道。
“你來做什麼。”
“我有東西要給你。”魏遠洲不顧程澈的奚落,自顧自的坐了下來,從懷裡拿出一封信塞在了程澈手裡,“你看看。”
程澈拿到信隻看了一眼便滿是不可置信的抬頭,是祁承安的字。
魏遠洲釋然的笑了,“快些歸京吧,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信中說,祁承安在京城等她。
魏遠洲說完便起身離開。
“你呢?”程澈問。
“我正好回京述職,和你一起回去。”
那日,是魏遠洲救了祁承安。
他知祁景舟不會放過程澈,所以那幾日都命人在各處搜尋程澈的蹤影,為的是她受了傷能第一時間救她。
魏遠洲借出城之名,整日在林中暗中搜尋,那日在懸崖下,猛地傳出什麼掉落的聲響,魏遠洲忙上前查看,他本以為是程澈,沒想到是魏遠洲。
那些人不見屍體定是不會死心,恰巧崖壁下有具麵容儘毀,身量與祁承安差不多的屍體,魏遠洲將祁承安的衣服給那人換上,將祁承安救了回去,這才保住了他的命。
信上說,祁承安已是回京城去了。
“現在就走!其餘的路上商量。”
“出發。”
路上,魏遠洲拿出了京城中的最新布防圖。祁景舟上任後的京中部署,魏遠洲全都了然於心。
“你才回京述職了一次,對這些竟是這樣清楚。”
“那是,小爺我你還不了解嗎?小爺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程澈看著眼前這個滿身疲憊的人,倒也看出幾分少年時的影子。她也將遺詔和那名公公所說如實相告。
“從我第一次聽他聲音的時候就覺得古怪,可一時又說不出事哪裡古怪,怨不得我一見他就渾身不舒服,原是如此。”
“我說那些話,可是嚇到你了?”魏遠洲問。
“我先前是憤怒的,後來冷靜了左思右想,始終不相信你會與他狼狽為奸。我不信那個路見不平,必定拔刀相助的魏家小少爺,會變成那樣的人。”
二人又是好一通謀劃,魏遠洲指著圖,“明日,你先從南門進宮,後等我信號,其餘的門先不要硬闖,待禁衛軍打開了再進。”
程澈疑惑道:“何時禁軍總指揮也成了我們的人?”
魏遠洲歎了一口氣,“他不過也是個親人受製於祁景舟的可憐人罷了,我將他親人救了出來,他自然感恩。”
那日,程澈一身金甲,立於陣前,紅色披風隨風獵獵作響,率兵一路暢通無阻,直搗大殿,好生威風。
那日,她又見到了祁承安,一個活生生,不僅活在她夢中的祁承安。
二人相視而笑,隻一眼,便抵得上千言萬語。
程澈當著眾人的麵呈上遺詔,“臣程澈,攜先帝遺詔,前來救駕!”
雖說是兵變,卻並未有多少人流血,甚至並未發出些過多的聲響。程澈與魏遠走裡應外合,待天亮祁景舟發覺時,一切都晚了。
“我待你不薄!為何如此對我!”祁景舟被禁軍總指揮敲暈,五花大綁在了屋子內。
“你說過,隻要我忠心與你,你就會善待我的家人,可是呢?你又做了什麼?我娘差點病死在家中!你極儘涼薄,自以為機關算儘,卻不想終有一日害了自己!”
禁軍總指揮見他如此還是不解恨,又用刀在他身上劃了好幾下泄憤,做完這一切,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等待他的,隻有無邊漫長的黑夜。
祁景舟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他隻知,門又被推開了。這次來的,是魏遠洲。
祁景舟見他,自嘲一笑,將頭彆到一邊去,不欲與他多言。
“你可知,你為何會輸?”魏遠洲蹲下身問道。
“自古成王敗寇,輸了就是輸了,沒什麼好說的。”
“你的謀略沒有問題,你是輸在人心。”
魏遠洲此話一出,祁景舟立即抬起了頭,斜眼望著他。
“你總以為有了權力便可以控製一切,卻忘了人有心。”
魏遠洲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人有心,懂進退,卻也辯善惡;知榮辱,卻也明是非。”
他可操控權柄,卻脅迫不了人心。這個道理,祁景舟始終都未能明白。
“一國之君,需懂製衡之術,更需以仁治天下。你用親友要挾了那樣多的人聽命於你,可想過,有今天?”
祁景舟眼中滿是不可置信,尖叫道:“不可能!”
魏遠洲知道,像祁景舟這樣的人很是自負,他會哦許科技接受成王敗寇,可他一定接受不了自己信奉多年的觀念崩塌,接受不了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執迷不悟的失敗者。
“我沒錯!你騙人!”祁景舟已經變得有些瘋瘋癲癲了。
“還沒人,告訴你吧,你的生母幾經波折,又受了刺激,已經不在人世了。陛下寬宏大量,不殺你,往後每一日,你都會待在這暗無天日的屋子裡,我要你整日不得安生,為因你私心而死的人日日懺悔。”
這比殺了他,痛苦百倍。
“不!”
“你殺了我!殺了我!”
魏遠洲奪門而出,身後喊聲漸小,魏遠洲無暇顧及。他如今報了仇,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二日一早,祁承安就找到程澈,“皎皎,出事了。”
程澈再一次見到魏遠洲時,已經是在大牢裡了。
程澈滿眼皆是不可置信,她問他,“為什麼?”
魏遠洲笑了,笑得釋然,“祁景舟瘋了,可他做的這些臟事,爛事總要查,要查,就要有人開頭。新朝伊始,這個頭,就由我來開吧。”
魏遠洲上書,將祁景舟這些年做的醃臢事,將他,以及諸多官員幫他一起做的醃臢事一並寫在奏折裡,上書陛下,請求一死。
程澈紅了眼眶,“此事可從長計議。”
魏遠洲語氣輕鬆,“他自以為控製了我的家人,又迫我與摯友離心,我定當是他手裡最聽話的棋子,好早之前,小爺我就想這樣做了。”
他幫祁景舟做了那樣多事,他與祁景舟,早是綁在了一根繩子上,若想拔出上朝弊病,新帝登基是最好的時候,他是最好的突破口。
就在不久前,他還在渭州上任的時候,就去看過他的那些家人了。在他走的前一夜,他們為了不拖累他,放火焚了宅子,五十幾口人,無一人生還。摯友嫌隙已解,他如今,是真的毫無牽掛了。
雖說是獄中,可用度與其府中絲毫不減,就是獄中,少了些陽光,也隻能看到好小一方天。
程澈拉著他就要往外走,“你和我出去,總會有辦法的。”
“阿澈,我累了。”
程澈回頭,見他滿眼平靜。
“隨心自在,暢遊山河,不一直是你的願望嗎?如今塵埃落定,我陪你一起去。”
“我執念已解,已無掛念了。”
山河雖美,但他累了。
心若無念,這山川大河,秀麗風景於他而言,不過是四大皆空罷了。
程澈背過身擦了眼淚,再轉過身時,麵上已帶著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我帶了你最喜歡的桂花酒,在你最喜歡的王記鋪子買的,我陪你喝幾杯。”
魏遠洲也笑了,“好,不醉不歸。”
二人說著以前的事,聊的有一搭,沒一搭的。
本想著一醉解千愁,誰料越喝越清醒。
魏遠洲喝著喝著,突然停住,“我忽然有些慶幸,如今頂著的是無既的名字,不然,魏家可要出個認賊作父的小少爺,可要折辱了我爹的風骨。”
“魏伯伯會欣慰的,你長大了。”
“說起來,我都有點想念我爹的嘮叨了。他這麼久沒打我,我還真不習慣。”
往昔固然美好,可人總要回到現實。
“阿澈,時候不早了,回吧。”
程澈低下頭,眼淚不受控製的又落了下來。
分明,他們已經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分明,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可為什麼,又有這樣多的遺憾。
程澈收斂情緒起身,要他多保重的話到了嘴邊,卻無論怎麼樣都說不出口。她轉身出了牢房,背後又響起了魏遠洲的聲音,“今日就當你送過我了,明日,就彆來了。”
“好。”
魏遠洲透過小窗望向窗外,“春日景色正好,莫要辜負了春光才是。”
程澈恍然驚覺,方才,是最後一次有人喚她‘阿澈’了。拐角處,她扶著牆壁,早已是泣不成聲。
過了拐角,程澈又聞熟悉蕭聲,純粹,美好,悠揚,一如從前。
她知道,也替他高興,他是去尋他的心歸處了。
行刑那日,程澈如他所願並未前去,又一連告了好幾日假,在街上走著,恍惚間,她聽到了酒鋪子的吆喝聲。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啊,快來看一看,快來瞧一瞧啊,百年曆史,專釀桂花酒。”
程澈一抬眼,她竟是不知不覺走到王記酒鋪了。
“姑娘,要來嘗嘗嗎?保證好喝,童叟無欺,不好喝不收錢的。”
程澈正要拒絕,手卻下意識的拿起了一小杯。
清酒入喉,程澈嘗出了幾分甘甜,更帶著幾分苦澀。
“老板,你這酒不行啊,怎麼釀出來發苦。”程澈身後傳來了一少年的聲音。她心中欣喜,連忙回頭。
“這位客官,您有所不知,這酒啊,是用我獨家秘方釀製而成,苦中回甘,方為佳釀。這酒剛釀製,放在樹下時隻有甜味,從地中挖出來時,酒罐極為脆弱,若此時罐有破損,那酒便會苦澀至極,難以下咽。隻有出土而不破,方能出此回甘佳品。甚是難得呢。”
“若當真這樣難得,小爺我定要好好嘗一嘗,給我拿兩壇。”
“這位小兄弟,背著行囊可是要遠行?”程澈問道。
“是,那書院很是無趣,先生常言,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小爺我這就要去遊曆天下,行俠仗義了。”
聽此,程澈怔愣了片刻。
“好了,不同你說了,小爺我要去了,再不去我爹就要來抓我了,有緣再見!”那少年對程澈揮了揮手,步履輕盈,轉身朝城外走去。
程澈仿佛看到了魏遠洲,一樣的肆意,不羈,滿身俠義之氣,雲遊四方去了。
春日短暫,轉眼及逝,一樹的桃花,轉眼就不剩幾朵還留在枝頭了。
程澈抬手,接住一瓣桃花,心中多少有些傷感。
祁承安自身後摟住了程澈,“以前總聽我母親說,江南的春景最是漂亮”,他說著偏過頭,靠在程澈肩上。
“來年春日,我們一起去江南看看吧。”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