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既成,陛下大喜,將此事昭告天下。
程淮的死訊,終於不必再隱瞞下去。今日,可以出殯了。白色旗幡隨風揚起,靈柩之上,以白綢挽花。街道兩側,百姓簇擁,卻並無半點聲響,整街肅然。
程澈持哥哥牌位走在最前。程家自建國至今,百年間儘出良將,近些年戰事不斷,程家如今隻剩程澈一人了。
白色紙錢不斷被人從籃中揚起,又自上落下,六位壯漢抬柩,緊隨其後。
這靈柩並不沉重,其間並無程淮,隻有件帶血的披風罷了。
那日程淮為了一線生機,用巨石封死了前後所有的出口。前後耽擱了些時候,又待將巨石清空,他們前去尋人時,隻見他慣用的那杆長槍還立在地上,好一番搜尋,也隻找到了些殘缺不全的,染著血的披風。
程澈走著,忽然停下了。
一輛馬車停在路前,是天家的馬車,程澈認得。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程澈懷中抱著程淮的牌位行禮。
“快些起來。”皇帝親自下車將程澈扶起。
“與你父兄徹夜攀談,似在昨日,將門世家,忠臣之後。朕,不忍如此。”皇帝言罷,身邊的王公公隨即上前宣讀聖旨。
稍顯尖銳的聲音劃破了整街寂靜,“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武定侯軍功卓著,理應嘉獎,因公殉國,朕實不忍。程家實乃將門,世代忠良,其女程澈,忠勇雙全,特命其承武定侯之爵位,為國儘忠,欽此!”
“程澈定秉承父兄遺誌,驅殺邊敵,以報軍恩!”
忙了一日,程澈總算回府了。今日的一切,與上一世分毫不差。程淮在百姓中聲望極高,此番走的突然,陛下當街宣旨,一來,可平百姓悠悠眾口,二來,可定軍心。
眼下群狼環伺,虎視眈眈,外患未平,這內可不能再出什麼亂子。
因為她,祁承安現在的情況很危險。女子封爵,這是前無古人的事,陛下若不是朝中實在無人可用斷不會如此。
程澈猜都能猜到,明日一早,有多少參她的折子。
翌日一早,早朝。
“陛下,如今戰火再起,我泱泱大國,豈可一退再退!”
“陛下,臣死諫!力請一戰!”
有人主戰,也必定,有人主和。
“啟稟陛下,近些年天災橫行,邊關大小戰事不斷,若再打下去,便要增重稅了,再戰下去,來年要如何是好啊!”
龍椅之上,那人終於開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回稟陛下,臣以為,他們不過是些強盜,一心隻為錢財,倒不如續開與其商貿,他們有了錢財自然不會再犯。”
“萬萬不可!”方才上諫主戰的臣子立即站了出來。
“其一再與我朝示好,卻又一朝撕毀協議,趁虛而入。狼子野心,可見一斑!以臣之見,此次必須戰!開通互市無異於養虎歸山啊!”
“那卿以為,該如何戰?”
“臣以為,當命武定侯前去西北!”
不等陛下開口,很快便有人反駁,“她一屆女子,合一一而再再而三帶兵出征,我泱泱大國,哪裡需要一屆女子上陣殺敵!”
“你心中,可有更好的人選?”龍椅之上,那人再度開口。
這些官員在官場裡混跡多年,都和老泥鰍似的,哪裡會聽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為人臣子,上諫隻為建言獻策,一切交由陛下定奪。”
“陛下,臣願前往西北,替陛下分憂!”程澈立即上前道。
“準了。退朝。”
皇帝的決斷超出了程澈的預料,事情比她想的倒還要簡單些。陛下定了決心,也不敢有人再說些什麼。
明日,程澈就要出發了。
夜裡程澈正在屋內收拾著自己的行李,青柳扛著自己的包袱,緊隨其後。
“小姐可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我都收拾好了。”青柳隻帶了幾件歡喜的衣服,金銀細軟,珠寶首飾,她一件也沒帶。
“近月的賬本可看了?明日你將那詳細的賬目算好,改日差人送信給我。”
“小姐,我要和你一起去。”
程澈放下手中行李,轉身拉住青柳的手,“陛下好容易下定決心清除邊患,我此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歸京,快些興許月餘,慢些一兩年也說不定。這京中大小事務,有多少需要人操持。嫂嫂失了孩子,你莫要讓她太過辛苦。”
“可是小姐……”青柳還想再為自己爭辯幾句,被程澈打斷,“你留在這,才是幫了我最大的忙。”
“青柳聽小姐的。”她癟著嘴,雖不情願可還是應了下來。
程澈寵溺的摸了摸青柳的頭,“你我二人自小一同長大,你在這兒,我最放心了。”
程澈看著青柳歡喜離開的背影,心裡這才算鬆了一口氣。
這般命運,少些人擔著總是好的。
上一世青柳隨她出征,就是在此一戰中為救她犧牲的。她至今一閉眼還是她滿身是血,躺在自己懷裡,氣若遊絲,不想她擔心的模樣。
程澈心裡清楚,那一劫,她逃不掉。即使青柳救了她,她依舊被戈途長刀所傷。後為不傷士氣,乘勝追擊她一直封鎖消息,連上藥都是自己一人。
一路奔波勞頓,徹夜不休,上陣殺敵,程澈傷情一再惡化。不似外傳那般離奇,這才是程澈上一世真正的死因。
明日送行再一見,她與青柳今生的緣分,也隻剩明日最後一麵了。
程澈提前開始回想著身邊之人,忽覺有這樣多人,早就見了最後一麵,今生,無緣再見了。
程澈正想著,有些悵然若失,忽然門就被人推開了。
程澈猛地抬頭,是青柳。
“小姐,八殿下聽聞您明日要走,特來送行,方才在門前,托我將這個給你。”
程澈接過字條,上麵寫的是,城南郊見。
“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好的。”青柳走出幾步,又回頭疑惑道:“小姐,你不去嗎?”
“我既要走,也無需見了。今夜事多,等日後回京再見吧。”
“好,那青柳先去忙了。”
為上次一戰,祁承安在朝中幫她據理力爭,得罪了不少人。結黨營私,勾結邊臣,這城中傳的風風雨雨,一句比一句難聽。
眼下關頭,為了他,他們還是不見為好。
程澈亦不想與他有過多牽連了。
魏家之禍,她難辭其咎,一心疼愛她的伯伯枉死獄中,自幼與她相識,關係要好的玩伴因她受難,家破人亡,她不願,亦不能再將他牽扯進來了。
程澈望著窗外明月,心中儘是酸楚。
遺憾,便是她一人的遺憾吧。
那日離原,她已違心,騙過他一次了。
程澈如此,也是再睡不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的,笛聲入耳。
是那時中秋元夜,桂樹下他吹的曲子。
笛聲悠揚,婉轉入耳,‘滴答’,窗棱上多了個深色的圓點。
程澈再也忍不住,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的落下,打濕窗棱。
是他來見她了。
程澈知道,祁承安此刻就在屋裡旁的樹乾上,笛聲自此傳來。
祁承安靠在了樹上,此處的位置恰好能望見程澈屋子的那扇窗。燈還亮著。
程澈諸多顧慮,他都明白,也都理解,隻是,他忍不住想來見她。想同她,告個彆。
笛聲聲聲入耳,程澈聽著聽著,不由自主的進入了夢鄉。
恍惚間,程澈回到了戰場,那個她再熟悉不過,上一世倒下的地方。
勝利的歡呼,身旁戰士的呼喚,於她而言,都變得模糊起來,漸行,漸遠。
忽的,又回到了房內。程澈眼前閃過的,皆是她無緣再見之人。有幼時玩伴,有閨中密友,有敬重之人,更有親近之人。
最終,場景定格在了軍帳內。
程澈低頭,即見桌案上放著地圖,朱筆筆觸在其上格外顯眼。她所圈之處,是她連夜苦思,選出的應戰之地,是青柳為護她身死之地,也是她在與戈途近戰時所受最終致命刀傷之地。
“程澈,這便是你的選擇嗎?”
軍帳內,程澈桌案前不遠處,出現了一她從未見過之人,見此人穿著,應是謀士。
“你是誰?緣何在此?”多年行軍打仗的直覺讓程澈立即警惕起來。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選擇。”
“什麼意思?”
程澈提槍起身。看起來,這人意在遊說,怕不是敵方派過來遊說她的奸細。
那人見她如此,依舊站在原地,不移動分毫。
“即使重來一次,你依舊要如此布局,依舊要以身誘敵?何不換一種方式,一樣會贏。”
直覺告訴程澈,此人沒有敵意。長槍被程澈收在身後,槍杆卻依舊被她緊握在手中。
“這樣損失最少,對我們最有利。”
“可你會死。”
“大晉會贏。”程澈脫口而出。
程澈連夜不休,看遍四周地勢,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地點,亦沒有比誘敵深入更好的方法。
“春日賞花,夏日聽雨,秋日閒居,冬日溫雪煮茶,這願望,是你自己說的。”
“我為心中所願努力過,所以無悔,肩負責任,為國為民,我亦無憾。”
程澈向那人恭敬行了一禮,“多謝先生好意,我心意已定。”
程澈眼中,除了堅定,更多是圓滿,“此生非自在瀟灑方稱圓滿,愛我所愛,成我所願,亦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