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到了京城,稍作梳洗就進了皇宮麵見聖上,皇帝先是照常詢問,緊接著聊到了軍情和她的看法,至此,一切都還正常。
按上一世,皇帝的下一句話應當是要收了她兵權的,可他說的是:“你暫時留京待命吧。”
程澈正欲脫口而出的,在路上準備的說辭都咽回了肚子裡。她稍愣了愣,趕忙行禮道:“微臣,謝陛下。”
這很不對,定是有人和皇帝說了什麼。
程澈出了皇宮就去找了楊紹,讓他幫自己打聽打聽這幾日出了什麼事。
不出所料,是祁承安幫了她。
“你勝了,陛下意欲命你歸經,削你的兵權,不少官員附和。皇帝正要定奪時八殿下站了出來,痛斥這些附和官員偏信偏聽,一葉遮目,質問他們,是否錯了一次又一次,還想將祖宗江山拱手讓人。皇帝一氣之下,打了他二十大板,後在府裡思過,前幾日才出的府。”
程澈微惱道:“他還真是,仗著這幾年皇帝的寵愛為所欲為。”說完便快步向門外走去。
皇帝本就生性多疑,年邁更勝。這朝中官員都隻敢夾著尾巴做人,他這一爭,影響何止二十大板。
“你去哪?”
“突然想起來有事,這事多謝了,改日我請你吃飯。”程澈說完這句話竟已是出了大門,留楊紹一人在屋裡不明所以的撓了撓頭。
她是直奔著祁承安府邸去的。
程澈進屋時,祁承安正坐在榻上看書,見程澈進來,他放下書,起身道:“我還想著你明日才能到。”
“路上順,所以快了些。”
“去宮裡複過命了嗎?陛下怎麼說?”
“陛下留了我的兵權,命我在京城待命。”
祁承安故作驚訝,好似此事出乎了他的意料,“如此便好,你也可以放心了。”
他這句如此便好倒是說得輕巧,半點不提自己做了什麼。知他有心遮掩,不想讓自己知道,程澈亦做遮掩。
她將擔心收了又收,岔開話題,將此次驚險化作趣聞,半點不提生死一線的動魄驚心。
她說著,祁承安就靠在一旁聽著,望著她。
如此平淡平常的場景卻讓程澈心底生出了不安,仿佛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又好似將死之人,最後的貪戀。
程澈不敢再想下去。
二人聊了許久,臨走時,祁承安問她:“這些在京城的日子,你可有什麼想做的?”
程澈一時想不到,她搖了搖頭道:“暫時沒有。”
祁承安問的小心,“我母親的忌日要到了,過幾日,陪我去離原上走走可好?”
“好。”
此次有了皇帝的準許,程澈留了兵權,做了官。
每日一早,先上早朝,下了朝便去軍中操練士兵,日複一日,每日都是如此。
日日這樣過,倒也過得快了。
歸京這些日子,魏遠洲有意躲著她,陛下因軍功賜她官位時,許多舊時的友人都來道賀,如此魏遠洲也隻是在門前站了站,送過賀禮,等程澈脫身來尋他時,早就沒了蹤影。
程澈日日早朝都能見到他,一下了朝魏遠洲又不明去處了。不是被誰叫去了議事,就是腳程快,早些回府了,愣是沒有一次讓程澈遇到,說上幾句話。
新臣無既因能力過人,短短月餘已升了兩次,如今更是派他去渭州做知州。程澈正要去恭賀,卻又找不到人影了。
程澈在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日要逮到他。
前幾日,他的遠房堂哥來信,說他的小侄子魏琰想見他,托他抽空去一趟。這是魏遠洲如今唯一的溫暖。
此番他這遠房堂哥能逃過一劫多虧了他不問世事,不入官場。他如今身陷囹圄,還是與他們少來往的好。
他不去見他們,魏琰倒是跑來見他了。
魏琰衝了進門,撲在他身上,“小叔叔,我來看你了!”
魏遠洲有些驚訝,但更多還是驚喜,“你怎嗎跑過來了?你爹爹娘親呢?”
魏琰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無辜道:“他們不知道,我偷跑出來的。”
魏遠洲將他抱在懷裡,“多虧了你小叔叔才能回來。想要什麼禮物?”
“真的?”魏琰聽到此處頓時來了興致。
“我們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好不好?”
“好!”
魏遠洲如今換了身份,不能帶著他無所顧忌的走在街上,隻得做馬車去了郊外。
出發時,魏琰還頗有興致,走著走著,最初的興致逐漸被疲憊所取代。他不過四五歲,小孩子的高興、不高興全都寫在臉上,魏遠洲看出了他的心事。
“在想什麼?”
魏琰還是一副想說不敢說,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向你保證,絕不告訴哥哥嫂嫂”,魏遠洲說著伸出了小拇指,“我們拉鉤。”
拉完勾魏琰才有些支支吾吾的開口問道:“小叔叔,你是壞人嗎?”
魏遠洲的心驟然懸空,幾乎停跳。
他緩了片刻,才重新恢複了呼吸,雖極力平複,但再開口時聲音還是啞了幾分,“這話,是你聽誰說的?”
“他們都這樣說。我回家和爹爹娘親說了,他們都不讓我告訴你。書院裡那些人都說你背信忘義,心狠手辣,不配……”魏琰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聽不見。
一紙議和,生靈塗炭。他的確,做了不可原諒的事。
他整日,儘於仇人腳下,卑躬屈膝。
魏遠洲在心中苦笑,暗嘲自己自作聰明,為了省去這些責罵,這些質問,他出行時會特意囑咐車夫開的快些不要停下,走在街上時也是快步疾行,非必要不抬頭,生怕會遇上昔日同窗好友。
他不怕朝中彈劾,他隻怕被認出。
無既可以冷血無情,可以心狠手辣,但魏遠洲再也承受不了好友反目,承受不起他們的拷問。
如今這幅模樣,他自己都嫌棄。
為此,他用事務將自己填滿,這些天故意躲著程澈,他幾乎躲著之前認識的所有人。
他以為這樣,就能躲過去。
他害怕,害怕他們會站在自己麵前責問他,責問他都做了些什麼,為何不辯善惡,為何一錯再錯,為何為虎作倀,為何,執迷不悟。
他曾天真的以為,不見就好了,可是,這些責問今日還是一字不少的讓他聽到了。
該他的懲罰,他無論如何都逃不過。
魏琰見他扶在自己身側的雙手指節不斷發白,緊緊絞住自己的衣料,“小叔叔,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魏琰有些懵懂,看他的樣子有些怯生生的。魏遠洲收拾了情緒,輕聲詢問道:“你覺得小叔叔,是什麼樣的人?”
“小叔叔一直陪我玩,我喜歡小叔叔,小叔叔是好人。”
“那若有一日,小叔叔身不由己,做了很多錯事,變成壞人了,你會厭惡小叔叔嗎?”
魏琰有些迷茫,後緩慢的搖了搖頭,“小叔叔對我一直都很好,小叔叔不是壞人。先生說,本心不因外物而變……”
說著說著,魏琰停了下來,先生課上所授,他有些記不太清了。
“你隻要知道,我永遠是你的小叔叔就好。”
“嗯。”魏琰鄭重地點了點頭。
魏遠洲起身牽住了魏琰的手,“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蒼涼月色,將二人一長一短兩道影子,逐漸拉長。
“以後你有什麼都可以和小叔叔說。小叔叔一定會替你保密的。”
“那拉鉤。”
“嗯,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將魏琰送回府後,天色已經不早了,那一段不遠的,走了千百遍的回家路,他一個人,走了很久很久。
“大人今日可是得空了?”
魏遠洲一走到魏府門前就見程澈雙手環於胸前,笑著調侃他。
看起來,她還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
魏遠洲下意識轉身就走,程澈可不給他這個機會,轉眼就走到了他的身邊,“來時管家說你有事出去了,我在這等了許久才等到你,怎麼,不讓我進去坐坐?”
“管家怎麼不讓你進去等?”魏遠洲邊給程澈倒茶邊道。
“他說了,是我要在門前等的。我若是進去了,他一同你說,我今日可還能見到你?”
魏遠洲有些尷尬,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想必是自己躲她躲得太明顯了。
程澈打量著魏遠洲,自上次一彆,他變了許多,沒了那份肆意,亦少了份生氣。
褪去了少年的銳氣,他變得沉悶了,也滄桑了許多。
看著他這幅模樣,程澈心裡很是不好受,這一切,原是因她而起,說到底,是她對不起他。
魏遠洲低著頭看著茶杯,他察覺到了程澈的打量,“你可也覺得我變了?”
“經曆了這許多事,誰能不變?人還在便好。”
人在就好,活著就會有希望的。
魏遠洲眼眶一紅,再說不出什麼。
半晌,程澈打破了寂靜,“這幅模樣做什麼,我是來恭喜你的。”
魏遠洲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確認道:“恭喜我什麼?”
程澈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你能繼續走下去,我替你開心。”
落下的不是責問。
魏遠洲眼眶一酸,他避了她那麼久,竟是避了句‘我替你開心。’
魏遠洲心底生出許多慶幸,他甚至有些陰暗的希望,他可以一直瞞著程澈,讓程澈永遠也不知道,是他讓程淮的犧牲成了徒勞。
“我就要去渭州了,明日就走。”
程澈以茶代酒敬他,“離這傷心之地遠些,離你的親人們近些,無論哪一件,都是好事。”
他那些因為皇恩停在流放途中的親人正在離渭州不遠的地方,如此,他可算是離家人近些了。
魏遠洲終於笑了,“他們都恭賀我升官,還是你懂我。”
程澈拿出了一支通體雪白溫潤的玉笛,放在了桌上,推至魏遠洲身前,“這本是魏伯伯要送你的,他第一次送你禮物,拿不準送什麼好,還是和我一起挑的。我猜,他應是要在上元夜送你……”
程澈有些說不下去,她低頭,頓了頓才又道:“前幾日我托人從官府裡拿了出來,如今也算物歸原主。抱歉,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魏遠洲原還在納悶那日溜出府怎的不見守衛,原是,爹放他出去的……
那句道歉,魏明遠沒能說出口,魏遠洲卻聽到了。
魏遠洲看著玉笛視若珍寶,已是泣不成聲,“阿澈,謝謝你。”
“明日人多眼雜,我就不送你了,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