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清音麵上剛剛撐出一個討好的笑,聽見衛勉這話,唇角顫抖,不知如何接話。
她自然是認識他的,不但認識,還......
“偷窺”這個詞,多少有些不體麵。尤清音乾笑一聲,撿了一句好聽話講:“衛司戈神武,世所罕見,奴婢認得衛司戈,也、也不算什麼吧。”
衛勉高大,站在尤清音麵前簡直遮天蔽日,將她整個人都籠在自己影子裡。陰惻惻的影子投下來,尤清音本就不大的臉上,漸漸隻剩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閃著光亮。
衛勉的視線始終凝聚在那雙眼睛上。他盯著那雙無比熟悉的眼睛,企圖撥開那裡麵滿溢的惶恐驚懼,找到幾分夢裡模樣。
夢裡,那雙眼睛從不曾對他流露害怕。
看著麵前女子,夢裡那個雨夜浮現,一瞬唇瓣交接的溫熱襲來,衛勉喉頭一咽,沉氣撇開。
此處靠近司藥司,來往宮人不算少,尤清音聽到周遭腳步聲,亦感受到有零零散散目光投過來,讓她很不自在。
心道今日來司藥司取藥實在不湊巧,又見衛勉半天不開口,拿不準他是為春日宴的事找自己,還是為著先前月華門偷窺之事。總之無論為著哪一樁,於她而言都不是好事。
尤清音樣貌純真,年紀尚小加之一雙大眼睛忽閃,怎麼看都不具攻擊力。現下即便心裡煩躁,嘴上也依然乖巧:“衛司戈若無事,奴婢便去司藥司取藥了。”
話剛說完,尤清音側身就想溜,剛動一步又被衛勉擋住,她仰頭看他的臉,脖頸酸痛,還沒說什麼就聽衛勉開口:“阿音姑娘見過在下,對嗎?”
這個人......話雖少,卻是每個字都叫人心驚膽戰。
尤清音咽了咽口水,明白他就是衝著春日宴之事來的,眼睛眨巴眨巴,試探著答:“奴婢見過衛司戈......嗎?”
周圍不停有宮人經過,看過來的視線越發炙熱。青天白日下,龍武軍跟一個小宮女說話,實在很難不引人注目。
衛勉側頭,一記眼神過去,好奇的宮人紛紛低頭快步走開。尤清音也想溜,卻被他逮住,“此處人多,還請阿音姑娘移步,在下有幾句話想問。”
尤清音看著他,視線落在他下巴上那道駭人疤痕上,婉拒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隻能點點頭,囁喏著:“司戈帶路便是。”
離了司藥司的範圍,尤清音與衛勉並肩,幾乎走在他的影子裡,每一步都踏在衛勉胸膛處。
她低頭走路,盯著那影子,精準算好每一步落下去的位置,莫名覺得好玩兒。
有龍武軍在身邊跟著,她想跑也跑不掉,跑了也得被抓回來。尤清音識時務,踩夠了影子,一邊跟著衛勉走,一邊收心開始思考這人為何要單獨同自己說話。
若是因春日宴擅入毬場之事,或是月華門偷窺龍武軍,他大可以直接把自己送去尚宮局,為何私下說話?
難不成......他有彆的打算?
想起那張好看卻冷的臉,濃眉深眼裡麵的不可探究,下巴傷痕觸目驚心,尤清音後背發涼,等跟著衛勉走到一處小道停下,抬眼見四周高木聳立,小道上雜草蔥蔥,一看便知少有人走。
衛勉轉過身,腰間佩劍與鐵甲一撞,精鐵冷聲響在尤清音耳邊,她乾脆橫了心先開口:“奴婢與衛司戈並無交集,司戈今日來找,是為了春日宴毬場之事吧。”
阿姐還在行雲閣,她沒功夫在這兒耗。
“那日在毬場,奴婢不過、不過是......”
特意去看他打馬球這事,尤清音張不開嘴,泄氣般道:“不過是想去看看熱鬨,哪知道那麼不湊巧......”
躲在狗洞都能被場上打馬球的人發現,這運氣,真是哭到菩薩麵前都覺得冤,說給旁人聽都隻覺荒謬。
尤清音小心翼翼看著衛勉,弱著聲音求情:“司戈放心,那日奴婢即刻就跑了,絕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也不曾看見聽見什麼不該看不該聽的。衛司戈明鑒,您是龍武軍司戈,陛下親衛,人中翹楚萬裡挑一,自然是襟懷磊落山包海容的,奴婢這等雞毛小事,就算了吧......”
誇讚的話入不了耳,衛勉聽她說完,皺了眉:“你的意思是,那日春日宴毬場,你並非故意來見我?”
尤清音毫不猶豫否認:“自然不是!”
衛勉盯著她的眼睛,看出她理直氣壯之下,眼裡浮動的全是畏怯羞怨。
夢魘疑思縈繞,他實在是想知道眼前這個小宮女與自己究竟有何關係。
若重生謬事為真,自己那些夢,腦中那些記憶,眼前這個小宮女可會知道?
她若不知,為何總要暗中偷看自己?偶遇自己?就連春日宴都要
她若知道,又為何對自己畏懼至此?每每遇見拔腿就跑,好似自己是什麼洪水猛獸,靠近分毫於她都是災厄,讓她避之不及。
她到底在怕什麼,又在躲什麼?心頭好奇更甚,衛勉稍稍俯身,與她的視線平了些,“阿音姑娘若不認識在下,為何總在月華門出現?”
“我......”
話頭轉彎太急,尤清音一時語塞,不知怎麼解釋。
欲言又止間,聽見衛勉又追問道:“春夏秋冬,姑娘都曾在龍武軍巡邏經過時出現在月華門附近,一次兩次或許可稱巧合,但次數如此之多,不知姑娘如何解釋?”
尤清音伶牙俐齒,也有吃癟的時候。她無話可說,更不可能出賣阿姐心意,幾度張口又無言,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宮城大道四通八達,也不是隻有龍武軍能走吧。”
衛勉看著她,若有所思。
尤清音後退半步,已經想逃。掩在衣袖裡的手指攥緊,掌心肉都被掐出血痕,痛感渾然不覺,隻剩擂鼓心音轟隆,催她拔腿狂奔。
衛勉斂眉,看出她的心思,聲音比先前溫和了些:“姑娘不必害怕,衛勉今日隻有一事想問。”
尤清音警惕地後退:“何事?”
衛勉往前一步追上她的後退,兩個人之間已經很近,日光從高木密葉打下來,斑駁落在麵前女子羽扇長睫上,瑩亮黑瞳被齊齊遮住,似是怕被看見。
“我想知道,阿音姑娘的夢裡是否出現過我?”
……
……
此刻無聲勝有聲。
小道風靜,尤清音眉眼抽搐,看著衛勉問話後一臉真摯,隻覺莫名其妙。腦海迅速翻轉,又想起他先前問自己為何要出現在月華門附近......
該不會?該不會他以為,自己對他有意吧!
尤清音瞪大了眼看他,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心裡對阿姐品味更是難解,這人雖有幾分俊俏,但、但這再是俊俏絕世,也不該如此自負吧?怎能隨意認為女子對他有情呢?
再者說了,自己今年十五歲,與他整整差了十歲,這種話他也問得出口?
震驚過後才覺生氣,尤清音回過味來:閨閣女子夢會外男,休說沒有,便是有,也不可能說給外人聽。此等事情,簡直是把女子顏麵當玩笑,可惡的很。
尤清音生氣,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瞪過去,因著麵前之人是龍武軍,想生氣又不敢,憋屈的很。衛勉不覺她的怒氣,隻看到她眼裡猶猶豫豫,一時羞惱一時惶惑的,料她定不簡單,似是欲言又止,耐心等她回答。
小道上頃刻間靜的可怕,衛勉極富耐心,並不急於追問。尤清音心思百轉,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終究是不敢,正想答他不曾,卻聽一陣急促腳步聲和鐵甲晃動聲響傳來,轉頭看見一名身穿黑甲的龍武軍跑來,嚇得往旁邊躲了一步,卻見那龍武軍直接跑到衛勉跟前,貼耳與他說話。
龍武軍說話,尤清音懂事地低下頭,恨不能隱形。奈何衛勉的眼神像刀,即便低頭也能感覺那眼神銳利地紮過來,讓她想跑又覺徒勞,隻好糾結地站在原地。
等待的片刻,尤清音盯著自己鞋麵,方才心內對他的無語和鄙夷冷靜下來,她終於記起來,眼前這人是天子親衛龍武軍,幽王心腹,阿姐的意中人。
仔細衡量,似是惹不起。實則這宮裡,她幾乎惹不起任何人。
待那龍武軍退下後,見衛勉沒有要走的打算,不但不走,還朝著自己又走了兩步,距離近到隻差毫厘便與自己鞋尖相抵。
先前問話沒得到答案,他又問了一遍。
這一回,尤清音看著衛勉的臉,黑亮亮的眼睛眨巴眨巴,心思活泛起來。
眼下除了照顧阿姐身子,於她而言最緊要的事,便是查清當年阿姐落胎真相。今日邵美人遇險,讓她已經鎖定挽秋,隻是想要查出挽秋背後之人,還需時間。
除卻阿姐與今日相識的邵美人,眼前這個......這個人,也算是她在宮中認識的官階最高,權力最大的人了。
多友少敵,攀附結交,若能助自己成事,尤清音什麼都做得。
再者,她小腦袋瓜轉的飛快,不忘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父母之仇,心有所思。
眼前這人,若真能幫助自己......
看著自己麵前這個從八品下的“貴人”,尤清音心裡怨怒轉喜,眉眼一彎遞了個玩味的笑給他:“衛司戈若想知道,還請三日後辰時三刻來此,阿音自會據實已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