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暑氣漸濃,十日之期終至。這日天剛蒙蒙亮,尤清音就已經穿好衣裳洗漱完畢,摸黑坐在院裡等藍蕊。

藍蕊這幾日出去的越發勤快,天亮就沒了人影,入夜才回來,尤清音幾次想找她說話都不成。

今日她要去後苑等挽秋,又不放心阿姐獨自在房裡,想讓藍蕊在院裡幫自己守一會兒,隻能趁著天還沒亮在院裡堵她。

晨起微冷,尤清音在階上坐得久了,身子涼的像覆過冰霧,冷的她兩手環抱胸前,縮了縮身子,抬眼瞧著天色亮了,剛一扭頭就見藍蕊穿戴整齊走過來,麵上喜色一片。

“藍蕊姐姐早。”

藍蕊沒料到尤清音在院子裡,皺眉走過來:“不在屋裡守著你家娘子,在這裡做什麼?”

藍蕊張口就是“你家娘子”,人還沒走,就已經不拿自己當行雲閣的人了。

尤清音不計較這些,嘻嘻笑著貼過去:“藍蕊姐姐,今天我有事要出去,能替我在院裡守一會兒嗎?”

怕她立馬拒絕,尤清音補道:“不必進去伺候,在外頭守著就行。我走時會給娘子喂好湯藥,伺候娘子睡下,姐姐隻需在偏殿守上一時片刻,我定快快回來。”

尤清音同她保證:“我很快就回來,至多半個時辰。”

藍蕊聽完,想也沒想就給回絕了:“不行。”

“我替姐姐洗十日衣裳。”

藍蕊白眼翻上天:“可彆。上回說要替我洗衣裳,扭頭我就摔傷流血,衣裳也沒見你去洗。我受不起你這個,還是彆了。”

尤清音往她身上蹭,扭成麻花兒撒嬌:“藍蕊姐姐求求你了,真的就半個時辰,讓我怎麼抵都成,好不好?”

“今日不行。”

藍蕊不吃她這套,撇開了身子往外走:“我去景福台有事,耽誤不得。”

“景福台?”

尤清音警覺,抬手抓住藍蕊衣袖,“姐姐去景福台做什麼?”

“你管我做什麼!”

嘴快說漏話,藍蕊變了臉色,甩開尤清音的手就要走,又想到什麼停下來,低聲道:“俞娘子的情形,你比我清楚。我是看你年紀小,又不是宮裡長大的,才好心提醒一句,你啊,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尤清音看著她,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

藍蕊往臥房瞥了一眼,“還用我明說?後妃身故,守在身邊送終的侍女是要入掖庭受教的。那地方你沒聽過?少則吃兩三年苦被放出來,多則這輩子都沒個準頭,得跟閻王熬命數了。”

尤清音隻聽到“身故”兩個字,拽住藍蕊衣袖,搖了搖頭:“你胡說。”

蠢的要死!

藍蕊心裡暗罵一聲,隻以為尤清音是不信掖庭悲慘,甩開袖子就走。

尤清音站在院裡,看著藍蕊的身影飛出垂花門,圓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心裡閃過一絲什麼,不及細想就回到臥房。

她要趕到巳時前到後苑躲著。那日在後苑,她聽到崔婕妤宮裡的宮女說,請邵美人十日後巳時一刻再來後苑。

尤清音念著時辰,回房照顧阿姐喝了湯藥,藥喝一半漏一半,濕了俞思衣裙。尤清音替她換好衣裳,扶她躺下,看著外頭天好,小心問道:“我看今天也是大晴天,阿姐這被子蓋著會熱嗎?要不要把裡頭那張薄毯給去了?”

俞思仰麵躺著,一張臉瘦到極致,兩頰深深凹下去,鼻梁和眼眶突出來,黑漆漆的雙瞳像是懸空,空洞的眼神看出來,沒有落點。

數日,床上之人已失了容顏,判若兩人。尤清音抿唇,看見眉心微蹙,眼睛看向自己,又好似是透過自己看向彆處,心疼湧起,拿手替她撫平眉心,“阿姐想留著這薄毯,是嗎?”

俞思看著她,喉嚨裡艱難嗯了一聲。

尤清音笑她,把眼裡淚意忍回去:“我就知道,阿姐心裡還是念著衛勉的。”

她明白,那是陪阿姐一起見過衛勉的薄毯,是阿姐的念想。

可是......

尤清音握著阿姐的手,又在床前陪了她一會兒,等看到阿姐麵上倦色浮起,一雙眼緩緩閉上,呼吸也平緩起來,才俯身將貼臉貼在阿姐手背上,感受著阿姐單薄肌膚下,緩慢流動的血脈,一滴淚落下來,暈開帛被上一朵白梅。

“阿姐......”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隻有她自己能聽見。她問阿姐,也是問自己:“阿姐心裡這般念著他,可那個人什麼都不知道,值嗎?”

四周俱靜,回以尤清音的隻有俞思漸漸聲弱的呼吸。她靜靜看著睡下的阿姐,良久才起身往外走,輕輕關上臥房的門。

後苑草比人高,濃濃翠綠中彩錦花瓣點綴,東南西北四角各有高木聳立,一步踏進去,陷在草色中往上看,不像在宮城,更似處在山野間。

尤清音個子嬌小,又特意穿了一身翠色衣裙,蹲下來便與草木混作一色,很難分辨。

此處算是荒園,花木局的人說是幾月來修整一次,實際從去歲春日開始,就沒再派人來打理。園子裡草木瘋長,初時看著雜亂,等到全都冒了頭長出來,倒有著另一番蓬勃好模樣。

尤清音覺得,與宮裡其他規規整整的園子相比,還是這後苑更好看。隻是今日躲在園子裡,她沒心思看滿園春色,隻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動靜。

巳時一刻......她算著時辰,應是快到了。

果然,不久就聽見遠處有踏草聲傳來。尤清音心頭一緊,伸長耳朵去聽,隻聽一下又一下緩慢的腳步聲,在翠草上碾過,草根斷裂的聲音沿著泥土傳過來,一聲聲在她耳中轟隆。

她數著那聲音,視線在草木間隙裡找,剛瞥到一角桃紅明媚,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腦中轟地響起驚雷劈啪。

她聽到藍蕊的聲音響起,不似平日不耐,滿滿全是體貼順從,“春日暖和,邵娘子正該趁著這時候多多走動,身子也能舒服些。”

藍蕊?!她怎麼會跟在邵美人身邊?挽秋呢?

尤清音一時反應不及,視線追著邵美人和藍蕊,怎麼都找不到挽秋的身影。

無暇思考,隻見狹窄的視線裡,藍蕊扶著邵美人已是越走越近。

後苑不大,稍稍近些便可聽見說話聲。尤清音捂緊嘴巴,聽藍蕊和邵美人說話。

“這後苑雖然偏了些,但好在清淨,又翠色怡人,娘子養胎最適合來這種地方了。”

尤清音皺眉,竟不知藍蕊也有一張玲瓏巧嘴。

碾草腳步聲近,邵美人道:“好是好,就是荒了些,看不清路,走起來不大便利。”

尤清音看見邵美人一手按在小腹上,言語裡都含著滿足笑意:“陛下昨日來同本宮用午膳,囑咐本宮萬事小心隻管養胎,餘下什麼都不必操心。”

尤清音覺得好笑,一模一樣的話,從阿姐換到邵美人身上,也是懶得修改一字。

不遠處,兩人說話聲靠近,幾乎貼在尤清音耳邊。

“陛下疼惜娘子,也是怕娘子累著。”

邵美人聞言歎了口氣,“崔姐姐也是,病了好些日子沒見,怎麼偏要約本宮來這裡。對了藍蕊,昨日聽挽秋說,你是在行雲閣伺候那位俞娘子的是嗎?”

聽到挽秋和阿姐的名字,尤清音身體繃緊,聽的更專注。

“回娘子,其實也不算伺候,不過幫著乾些灑掃的活兒。”

藍蕊解釋,急著同行雲閣做切割:“自俞娘子搬到行雲閣,身邊隻有個隨侍入宮的小丫頭,十四五的年紀,乾不了什麼重活兒,奴婢這才跟著過來一起幫幫忙罷了。娘子莫怕,奴婢不曾近身伺候,絕沒染上半分病氣。”

尤清音咬緊了牙,盯著藍蕊的眼睛快要滲血,恨意洶湧之時,卻聽邵美人歎氣道:“挽秋同本宮說,說那俞娘子落胎之後失心瘋,惹陛下動怒,才被遷到這偏遠之處。挽秋說她有錯,可本宮覺得,那俞娘子不見得有錯,卻是實在可憐。”

春風艱難穿過來,一縷草葉遮住尤清音的眼,結在眼底的濃稠恨意褪下半分,還沒聽邵美人說完後麵的話,忽聽兩聲起伏驚叫炸開,一道尖利的“嗷嗚”貓鳴穿耳過,眼前飛過一抹小小的黑影,沒等看清楚,尤清音已經竄出去,連滾帶爬衝過去,從後麵接住快要摔倒的邵美人,左膝重重跪在地上,鑽心的疼湧上來,疼的她低頭咬牙,悶悶哼了一聲。

一旁,藍蕊摔在地上抱著腳踝哀嚎,還不忘關切:“娘子沒事吧!”

邵美人嚇得說不出話,小臉兒慘白,軟在尤清音身上不住地抖。尤清音抱住她,也是心有餘悸,輕聲安撫著:“娘子不怕,沒事了沒事了。”

行雲閣不養貓,寒涼少食之地野貓都不愛來。方才衝出來那隻黑貓,顯然是衝著邵美人去的。

邵美人有孕,若在行雲閣後苑被野貓衝撞,一個不慎就是龍嗣有損。

尤清音抱著顫抖的邵美人,心頭後怕湧起:邵美人身在後苑,身旁伺候的又隻有行雲閣宮女藍蕊,一旦出事定是全數算在行雲閣頭上!

陰毒詭辣至此!

藍蕊也忍痛爬過來,先是看了看邵美人的小腹,沒見血,劫後餘生地哭出來:“這是哪裡跑出來的野貓!奴婢在行雲閣好幾年,從沒見過半隻野貓影子啊!”

哭完仰頭,才看見抱著邵美人的是尤清音,愣住了:“你怎麼在這兒?你!你!難不成!”

“難不成野貓是你弄來的?”

尤清音扶著邵美人站起來,無力與蠢人辯論:“藍蕊姐姐與我同在行雲閣,若是我招來的野貓,姐姐能沾著什麼好。”

見藍蕊還在發愣,沉了聲音叫她:“邵美人快暈了,搭把手吧。”

藍蕊崴了腳,走路一瘸一拐,和尤清音一人一邊扶著邵美人,嘰裡咕嚕解釋著,說今日她去景福台幫忙,遇著邵美人和挽秋要去後苑,是挽秋先同她說話,說她對後苑熟,請她一起跟著邵美人來後苑。

崴腳的藍蕊疼的齜牙咧嘴,吸了口氣繼續道:“天地良心,方才在後苑門口,是挽秋姐姐說她被日頭曬得頭暈想吐,讓我先扶著邵娘子進來,她隨後就來的。”

尤清音扶著快要嚇暈的邵美人,安安靜靜聽她解釋,等走到後苑門口,預料般瞧見眼前空無一人,轉頭看麵如土色的藍蕊,“藍蕊姐姐說的挽秋,是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