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隔著鳶尾與草葉,尤清音大氣都不敢出,比在狗洞裡被衛勉抓包還緊張。耳朵聽見她們提及什麼崔娘子,覺得耳熟,一時卻顧不上去想。

邵美人的桃紅衣裙被風吹動,有一角虛虛掛在半人高的草葉上。

邵美人年紀小,長得又很嬌俏,彈潤白皙的皮肉包裹著小小的骨架,春日豔陽一打,更是白裡透紅,比之花色更嬌。

這是尤清音第二次見到邵美人。第一次,是今春禮聘過後不久,去司藥司取藥時於宮道偶遇,尤清音隔著老遠低頭行禮,快速瞥見過一眼。

紅牆紅瓦的巨大符陣中,瑞獸怒視的宮殿下,少女歡欣風光,即便被宮規束縛,笑意之下也有無法忽視的孩子氣。那笑容隔著甬長宮道,一瞬擊中尤清音的心。

她想起,阿姐入宮時也曾這般笑過。

隻是時過境遷,風起又潰敗後,她忘了有過這樣笑容的人,其實是她自己。

邵美人和她身邊的侍女話音落下,整個後苑又恢複了先前的寂靜。眼看著邵美人再往前走兩步,就要踩到自己的裙角,尤清音心若擂鼓,悄悄往後挪了半步,退無可退時,忽聽遠處又有人來了,遠遠喚了一聲:“邵娘子。”

緊要關頭得救,尤清音抬眼看過去。春風吹動麵前草葉花瓣,透過微微散開的一道縫隙,她意外看到站在邵美人身旁的侍女,有一張熟悉的麵孔,挽秋。

隨著來人喊話,邵美人和跟在她身邊的侍女挽秋轉身,往剛剛喊聲的方向走去。尤清音仍是隱在草木後,鳶尾花香越來越重,重到她已聞不到方彩飄來的絲縷藥味。

香味彌漫的寂靜中,尤清音的心,忽然生出一股說不出的顫動。

她看著邵美人和挽秋的背影,入宮這幾年的事情,忽然就在腦中串聯起來。她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何聽挽秋說起崔娘子時會覺得耳熟。

她與阿姐在行雲閣待的太久,外麵的事情知之甚少。自己曾經千辛萬苦想要找到的挽秋,那個本該關押在掖庭的挽秋,怎麼會在這裡?還成了邵美人身邊的侍女?

稍遠處,邵美人與挽秋已經站定,有個臉生的宮女走過來,與她們對麵而站,似在輕聲說著什麼。

尤清音兩腿有些發軟,小心翼翼坐到地上,雙手緊緊摳住衣裙,咬緊牙關不敢泄露一絲呼吸。

站在邵美人身邊的宮女挽秋,她實在認識的不能再認識了。

春風流轉,從此刻吹回三年前。春風攜雨,雨過之後夏來秋至,三年前的夏末雨夜,好似就在眼前。

尤清音靜靜看著前方低語的三人,眼底不知何時染上水氣,黑瞳之中晃著清水粼粼,懸而未落。

她清晰記得,三年前阿姐剛有身孕,身邊伺候的人除了自己就隻有尚宮局分來的藍蕊。身邊伺候的人不夠,阿姐雖有聖寵,但是剛剛進宮,也不好太過驕縱開口要人,同住景福台的崔婕妤好心張羅,親自從尚宮局選了幾位宮女過來,挽秋就是其中之一。

尤清音記得,被選來伺候阿姐的幾位宮女中,挽秋是最溫柔最細心的,看顧阿姐一事上,有時候比自己這個妹妹還要細致。

她記得,有一回晨起落雨,雨針極小極密,加之天色不甚明朗,阿姐出門時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幸而挽秋眼尖,衝過去跪在地上將阿姐扶穩

事關龍嗣,稍有閃失就是人頭落地,景福台的人都嚇個半死,唯獨挽秋沉穩,絲毫不顧雙膝在青磚上磕出血口,小心扶著阿姐回房坐下後,還溫聲細語安撫眾人,將這一場有驚無險的意外圓滿化解。

挽秋可靠溫和,尤清音和俞思都很信任她。可就是這樣一個可信之人,卻在俞思懷胎五月時忽然犯錯,隨後很快被關至掖庭,再也不見。

碎了俞美人房中的一瓶鬆茂萬年黃瑪瑙花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個錯,若娘子仁厚便也不算什麼。偏偏挽秋自覺錯深,說什麼都覺自己衝撞娘子孕中,非要去監察尚宮麵前請罪,隨即被押至內宮人人談之色變的地方—掖庭。

鳶尾花香全數落在尤清音身上,她無暇欣賞花香,一雙眼睛死死盯著稍遠處正在說話的三人。挽秋熟悉的背影,讓她身體微微發抖,春日裡生出寒意。

挽秋被關至掖庭後不過幾日,阿姐落胎,後宮嘩然。

俞美人落胎,於陛下麵前失德失禮。陛下起初寬慰過一兩句,但在女子眼淚麵前,厭棄冷落驟來,一抹明黃衣袖甩開,就此斷送了俞思的人生。

可是本來平穩的胎象為何會突然落胎?一貫照顧俞美人的挽秋為何偏偏在娘子落胎前幾日關至掖庭?

尤清音想幫阿姐尋個答案,求個真相,她什麼都不懂,隻想著哪怕找到挽秋問一問,說不定也能幫阿姐博得一線生機。

可她隻是個小宮女,自然求不到陛下麵前,內官大人們也不願沾染這等事情。無奈之下,她隻能想到同住景福台的崔婕妤。

崔婕妤向來和善,對阿姐也是諸多幫助。尤清音去求她,跪在殿門前求崔婕妤幫自己找找挽秋,哪怕隻見一麵,隻說兩句話也好。可任她如何去求,如何在景福台逮人就問,得到的都隻有一個答案:挽秋於掖庭受罰,罰期未至無法得見。

晴空下,陰雨裡,她跪著求過許多人,全都無疾而終。甚至崔婕妤都曾在雨中將她扶起,取了帕子替她擦乾濕透的頭發和臉蛋,溫聲勸她:“小阿音,好好照顧你家娘子吧,實在是天意弄人,誰也不想這樣的。”

她不肯放棄,可到最後,連阿姐都出來勸她,勸她莫要再做無謂的掙紮,說腹中孩子不保與任何人無關,不過是自己命中無福,緣分不夠罷了。

巍峨宮城裡,最便宜最富饒的就是人命。一個美人算什麼,陛下歡喜一陣,能將人捧到天上去摘星星。等到陛下厭煩了,便是跌到泥裡人人都可踩上一腳。

阿姐病重一日更比一日驚心,尤清音再也無暇去尋挽秋,再往後便是遷到行雲閣,成了宮城邊緣可有可無的存在。

可是今日,她又看到了挽秋。更可怖的是,本該關押在掖庭的挽秋,搖身一變成了邵美人的侍女。

而邵美人,恰好有孕。

心頭沉雲迸出驚雷電閃,尤清音定定看著三人說話,臉生的宮女應是崔婕妤宮裡的,話到最後許是覺著此處無人,從衣袖裡取了一個紅木盒子遞過去,漸漸大聲了些。

尤清音聽到,那宮女道:“是啊,此處著實遠了些。真是辛苦娘子今日累一趟,我家娘子心裡也很過意不去。這份薄禮還請娘子收下,待十日後我家娘子身子好些,還請娘子再來一趟。”

邵美人聲音小小的,尤清音隻看到挽秋伸手替她接過東西,微微頷首。

尤清音盯著挽秋的背影,衝上前質問的衝動盤桓在心頭,生生壓了下去。

等到三人慢慢離開後苑,絲毫聲響不再後,尤清音緩緩起身,拍了拍已經僵硬的雙膝,提著竹籃回行雲閣,初聞衛勉馬球得勝的驚訝高興,早已蕩然無存。

回去路上,天際晴日也顯疲態,不複先前璀璨。

馬球場落幕,衛勉代太子殿下得勝,有人歡喜有人愁。

酉時正刻宮宴尚早,幽王入宮所居的安義殿殿門緊閉,門扇之內,寂靜明堂中唯衛勉孤身站立,端正沉靜。

腳邊,佩劍鐵甲卸在一邊,身上隻著單薄春衣,墨色的窄袖圓領束腰長衫,腰間一條泛金的漆黑腰帶勾勒出腰線,於武將而言稍顯瘦削,但搭上寬肩挺背,又讓人很難對他輕視。

明堂門窗緊閉,無風無光,衛勉就這樣站了許久,從馬球賽後眾人散場,龍武軍暫得休息後,他就來到安義殿,即便無人,他也乖乖進到殿內站好,每個動作都熟悉到自然。

看不見外頭光亮,衛勉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寂靜與麻木中,他又想起那雙眼睛。

他想知道,為何一看見那雙眼睛,自己腦中就會湧出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記憶。

是幻是真,他也不知道。可是少女倔強又委屈的眼神,懸而未落的淚,破曉宮道上明晃晃的怨恨,都是那麼真切,真切到讓他呼吸停滯,心中鈍痛綿延不絕。

他想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那個小宮女......

衛勉心裡默念那個名字:阿音,行雲閣的宮女阿音。

心緒繁雜中,本來寂靜的安義殿忽有破風聲來。即便隔著厚重殿門,衛勉也決計不會聽錯。破風聲近的瞬間,殿門“轟”地一聲被踢開,衛勉端正站著,高束長發被風吹動的一息間,稍稍側身讓開身後飛踢。

偷襲之人用力極猛,卻不想近身片刻還能被衛勉讓開,重重摔在地上,不敢呼疼,立馬起身麵對衛勉,提拳咬牙,再度朝著衛勉而去。

衛勉兩手垂於身側,側身讓過一招,擦肩時抬眸,認出偷襲自己之人,正是那日在東宮門口所見陌生守衛。

這人,曾在東宮守衛,也曾在安義殿守衛。

衛勉定定看著他,心裡殺意頓起,單腳挑起地上佩劍,單手抽出佩劍,劍鞘落地瞬間,鋒利劍尖已經抵在那人喉間。

抵住卻沒收手,削鐵如泥的刀尖刺進去毫厘,鮮紅血珠滲出來,於長劍上爬出一條蜿蜒血跡。

對麵之人眼瞳發顫,死盯著衛勉。衛勉微一頷首,手腕正要再用力,幽王適時走過來,於殿門處製止他的動作:“文若這是做什麼?還要在安義殿殺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