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夏懿在側,邢樾與魏如霜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或是考慮到她身子尚未大好,步子也慢了許多。
禁軍隻封鎖了相國寺最後一進院子,前麵兩進院子來往的人不少,魏如霜一進來直奔八寶琉璃殿,其餘的一樣沒看。
邢樾隻在回京時來過一趟,應白若亭要求,在放生池裡投了兩條待產籽的母魚,說是如此這般能消去部分他身上的殺戮之氣。
邢樾從不信神佛,若是老天有眼,怎會降下天災人禍,讓無數無辜百姓遭此劫難,可若說老天無眼,到底是將若若送回他身邊。
望著魏如霜的背影,銀紅的鬥篷是冬日裡難得的一抹亮色,邢樾眼底聚起繾綣難舍的依戀,他甚至產生了十分荒唐可笑的念頭,若是張軒尋不到消息,自己當她是若若又何妨,六七歲的女孩被卷入逃荒的流民之中,真的能活下來嗎?自己苦苦追尋十餘年的人,或許早已化為一抔黃土。
“將軍,我們也寫支簽子吧?”魏如霜手上拿的是大相國寺這兩年才興起的物件。
今上為表孝心,親手在寺裡種下一棵銀杏樹,十來年過去,小樹也抽條拔高,長得枝繁葉茂鬱鬱蔥蔥,更是幸免於前些年的大火。
一來二去,百姓覺得此樹定有龍氣護佑。
最初的時候隻是姑娘學子們往樹上丟幾條帕子,求如意郎君好姻緣,求一朝高中光耀門楣,後來啊,求子的、超度的、祝壽的,統統寫到帕子上再丟上去。
十餘歲的銀杏樹比成年男子胳膊粗不了多少,眼看小樹快要撐不住,住持出麵將帕子全部取下,修了一圈木欄杆將銀杏樹團團圍住,遊人的寄語隻能寫在細細窄窄的一條紅綢上,由小沙彌親手係到四周的欄杆上。
“可。”邢樾道。
怎麼又惜字如金了?魏如霜覺得邢樾陰晴不定的脾氣倒像是女子的月信,來之前風和日麗,來之後天打雷劈,走了以後依舊風和日麗。
祈願簽都是各人寫各人的,魏如霜道:“我也給將軍取一條?”
“不用,”邢樾拒絕,目光清冷如朝露,“我沒什麼要寫的。”
魏如霜並未多言,轉身提起桌上的毛筆,“唯願,歲歲年年,人團圓,身康健、家宅安。魏氏紅櫻之……”筆尖稍作停頓,而後流暢寫下“女,阿若”。
寫完後魏如霜欣賞了一番,自己的字堪堪能跟清秀沾邊,談不上什麼風骨,魏如霜將紅綢交給小沙彌,雙手合十,道:“多謝小師父了。”
回到邢樾身邊,魏如霜見他神色依舊凝重,便自覺閉上了嘴,默默跟著他的腳步,走到了放生池。
放生池其實就是處魚塘,左右兩個池子中間一座拱橋,供人行走,橋下麵是連通的,拱橋除了皇帝親至,其餘時候都被攔上了;左右兩個池子中間分彆有一個雕塑,一為仙鶴龍龜,寓意長壽萬年,一為盤龍,寓意吉祥安康。
再冷的時節,放生池都不上凍,汴京百姓稱其為佛氣保佑、滋養萬民福祉,就是苦了連夜敲碎冰、將凍死的魚換成活魚的小沙彌。
各地遊人熱衷的事情都差不多,汴京城也不例外,兩處雕塑身上落滿了銅錢、碎銀子,跟魏如霜老家寺廟不同的是,汴京百姓有錢,裡麵還有好幾塊金燦燦的金錁子。
魏如霜還在感歎汴京百姓一擲千金的氣魄,前方傳來了一陣喧嘩聲,原來是一個小乞丐趁人不備,偷偷撈了一把池子底的銅錢。
小乞丐自以為沒人注意到他,卻因腳下的水漬,被熱心的百姓當場抓獲。
汴京也有乞丐啊,魏如霜想,在老家的時候,一個個走南闖北的能人恨不得將汴京描述成金磚鋪地、白玉做瓦,士農工商無一不是頂頂的富貴。
真正來了汴京之後,魏如霜還沒能接觸到普通百姓,就被扣在魏府裡,魏府從上到下不拿正眼瞧人,她連帶著對汴京百姓的好感也低了不少。
這下好了,汴京也有乞丐,魏如霜身上那點小地方來的不自在也蕩然無存,她們家在村子裡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富戶,在汴京也不差彆人多少。
小乞丐手裡的銅錢被年紀相仿的小沙彌拿了回去,眾人七嘴八舌討論到底該如何處置小乞丐的時候,一時不察讓他跑了。
魏如霜剛想感歎幾句,卻發覺身邊安靜了好一會兒,扭頭看過去,邢樾繃著的臉更冷了。
糟糕,怎麼把這人給忘了!
民間流傳邢樾無父無母,是被狼養大的野孩子,這不就是乞丐嗎?一個是城裡的乞丐,一個是山裡的野孩子,算起來還是邢樾小時候更慘一點。
接下來的遊覽,魏如霜是一點心情也沒了,雖說成婚至今還沒見識過傳說中殺神的厲害,但如果有機會……
不,彆有機會,她一輩子都不想見識。
匆匆逛完了剩下的地方,登上魏府的馬車後,魏如霜才稍鬆了口氣。
伴君如伴虎,這位不是君,但是虎,這份營生不是普通人能乾的,魏如霜已經擔心上自己壓箱底的一百兩銀票了。
“爺,”阿昌的聲音從車外傳來,“方才偷錢的小乞丐躲在我們馬車後麵,已經被阿平扣下了。”
魏如霜心口一抽,孩子啊孩子,你今天出門沒看黃曆吧,地獄無門你偏闖,那麼多馬車怎麼非挑了這一輛。
還沒等邢樾回答,小乞丐先氣衝衝地罵了起來,“誰偷錢了?我沒偷錢!我在你們馬車後麵隻是為了躲風!不,是擋風!”
殺神時隔許久開口,“把人帶過來。”
小乞丐身上冬衣領口袖口磨損的地方露出稻草,被阿平反扣雙手壓過來時還昂著頭嘴硬,“我沒偷錢,我隻是借,以後肯定會還的。我妹妹病了,再不吃藥就扛不住了。”
魏如霜心生感傷,剛想著如何開口勸邢樾放小乞丐一馬,邢樾卻說:“阿平,給他些銀子。”
邢樾發話,阿平不情不願地從隨身荷包裡掏出五兩銀子,猶豫少許,又換成了價值相等的幾塊碎銀,塞進小乞丐手中。
小乞丐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這家人不僅不打罵他、還給他銀子,直到馬車走出了一段距離,小乞丐奮起追趕上馬車。
“大人!”小乞丐忽然攔在馬車前,將馬和趕車的阿昌都嚇了一跳。
“大人,您是好人,您能不能行行好,我把妹妹賣給您,在您府裡灑掃、做飯什麼粗活都成!”
魏如霜隔著簾子問道:“你不是說你妹妹病了嗎?怎麼還要賣給我們?”
小乞丐哭著說:“大夫說了,我妹妹的病就是餓出來的,您府上的下人看著都十分氣派,我妹妹到了您府上定能好起來。”
孩童的玩笑話逗笑了所有人,除了邢樾。
魏如霜收住笑,知道邢樾可能是觸景傷情,想起了他之前的日子,又憂心小乞丐口中病重的妹妹,便也大膽了一回,自作主張道:“帶我們去看看你妹妹,若是個伶俐人,我們便收了。”
邢樾依然沉默不語,可未出言反駁,看來她賭對了!
……
小乞丐家在城西廂,若是再遠些怕是城門落鎖前都趕不回來。越往外走,映入眼簾的房屋越矮,更沒有樊樓此類的熱鬨瓦舍,街上百姓穿的也不大鮮豔氣派,更像普通農戶。
小乞丐坐在阿昌旁邊,小嘴一刻沒停下,阿昌一開始尚有興致回他幾句,問的多了也煩了。魏如霜在車廂裡聽得入神,卻不是好奇,而是怕小乞丐話語間衝撞到了邢樾。
將軍的臉色可太糟了。
小乞丐道:“哥哥,你們家的馬怎麼長得如此高大?”
阿昌自然不能告訴他這是將軍從肅州帶回的戰馬,今日委屈其拉車,“馬好,吃的也好,自然高大。”
“那我以後要是有銀子了,整日大魚大肉,我也能像你一般高大嗎?”
雖然被小乞丐拿馬類比,可哪個男子扛得住彆人誠心誇耀自己高大威武?
阿昌嘴角勾起,得意地嗯了一聲。
小乞丐又低落起來,“柱子、二牛都被有錢人家帶走了,下次再見定長得比我高。”
“你是棄嬰堂的孩子?”阿昌問,還以為小乞丐的模樣是城外哪個窮苦人家的,沒想到是棄嬰堂出身,“棄嬰堂在城裡,怎麼還要出城去?”
小乞丐:“失火後我帶著妹妹跑出來了,現在住在城郊的破廟裡。”
“棄嬰堂已經修好了,為什麼不回去?”邢樾突然出聲。
小乞丐提高聲音,“他們隻要我,不要妹妹,我絕不會拋下妹妹的!”
……
大成五年開春,黃河淩汛淹了豫州幽州好幾個州縣,拖家帶口逃難的不在少數,多的是來不及逃的。
邢樾頭一次見阿若,便是在逃難的人群裡。
沒有車輪高的小姑娘,餓得麵黃肌肉,仍忍著口水分了他半塊豆餅。
“哥哥,你為什麼是一個人呢?你家裡人在哪?”小女孩將豆餅攥在手裡,猶豫了半天還是沒吃。
邢樾搖頭不答,啃了口豆餅,含嘴裡半天才能勉強下咽去。
女子扯著小女孩的衣袖,“阿若,小哥哥的親人也在這次天災裡去世了,他心裡難過。”
小女孩抬起頭,“娘,就像爹爹那樣嗎?”
女子一陣猛烈的咳嗽,眼裡含著淚點了點頭,“你要聽話,不能再讓小哥哥傷心了。”
小女孩:“娘,我知道錯了,我不問了。”
邢樾的親人並不是在這次洪水裡去世的,自打記事起他與爺爺相依為命,爺爺去世後村裡人找上了門,說他是被撿回來的,不應該占著村裡的土地。
沒了田宅土地的邢樾開始在山林裡與野獸為伍,一過就是六年多。
“哥哥,你還要吃嗎?”小女孩掏出掌心大小的豆餅,又掰下一半遞給邢樾。
邢樾搖搖頭,起身要走。
“孩子。”女子喊住他,“跟我們一起走吧,人多也有個照應。”
邢樾掃視了一圈周圍的難民,再看著難以自保的母女倆,嘴裡終究沒說出那句話。
難民並不是好心帶著你們母女一起,隻是為了留你們做口糧。
“你們找個山林躲進去吧,等天災過了再走。”邢樾道。
女子又是一陣咳嗽,“多謝小哥,我們家裡親戚在青州,再有四百裡路就到了。”
女子到底是沒走到青州,邢樾第二次見阿若的時候,她已沒了娘。
小女孩被拴在板車上,就像難民逃難時牽著的牲口一樣,眼底隻剩麻木,她還沒忘記邢樾。
“哥哥,我娘也沒了。”
板車的主人見到這樣一個半大小子,臉上寫滿了飽餐一頓的謀劃,舔著牙走近問道:“小子,你們認識?”
邢樾轉過身,露出身後背著手臂長的鐮刀來,“不認識。”
男子悻悻離開。
終於捱到夜深,林子裡忙活了半天的邢樾從難民群外圍繞過去,阿若仍拴在板車上,周遭的牲口與上次相比十不存一。
阿若已經餓得沒了說話的力氣,見到邢樾過來隻是眨了眨眼,許久沒喝水,淚都流不出。
牲口也餓,見邢樾靠近眼睛都不抬,省著點力氣更好,誰都不知道下頓飯是什麼日子。
邢樾割開阿若手腕上的繩子,牽著她往林子深處跑去,剛離開難民群不久,那捉了阿若的男子便追了上來。
阿若太久水米未進,沒跑幾步便跌倒在地。
男子獰笑著靠近,“小子,我就知道你們認識,也該讓爺開開葷了。上次吃小丫頭她娘的時候,爺隻分到了兩隻耳朵!要怪就怪現在世道不好,讓你們死在我肚子裡,也少受些這世上的苦!”
“哥哥,你彆管我了,你快走。”冰涼的小手牽著邢樾的指頭晃了晃。
邢樾鬆開手,爬起來繼續跑,男子見狀連忙追了上去,到嘴的肥肉可不能丟了。
過了不知多久,躺在林子裡的阿若聽見耳邊樹葉沙沙作響。
“起來吧,我帶你去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