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是魏如霜自己出門,這次有邢樾在,哪還需要錢順護送,因此隻帶了青荷紅梅、阿平阿昌四個。錢順在前院碰見車夫問了一嘴,得知此次不帶自己,還失落了好半天。
魏如霜花錢如流水的如意算盤落了個空,邢樾居然帶她去了大相國寺。
大相國寺離將軍府看似不近,實際車程不遠,馬車出了府後向東走,魏如霜還沒來得及打盹,馬車就已經到了。
剛到汴京城時,姑母她們三個也去了一趟號稱汴京最大的相國寺,一瞻其失火重建後的雄偉氣魄,可惜人太多、天氣太熱,還沒正經轉,小虎便吵著嚷著要吃冰酥酪。
聽說相國寺每月初一、十五和逢三逢八的日子都開放廟市,那時候能達到上萬人,可惜無緣得見。
“讓青荷紅梅先陪你進去,我去拜會友人,稍後去尋你。”邢樾道,夏懿他們二人品級相同,隻是默認京官比外官高半級,因此他特地去拜訪,也不算失了身份。
魏如霜應允,心裡沒一點不痛快,原以為邢樾是陪自己出門,結果成了自己陪他出門,自己逛就自己逛,還更自在。
這次確實是在邢樾意料之外,他隻知陛下會在上元節到大相國寺巡幸,卻不知距上元節還一月有餘,夏懿此時便安排人準備,他也是在相國寺門口看見禁軍的人才想起這茬。
夏懿冬日裡也沒能捂白一點,離得遠遠的便看見一張方黑臉,又高又壯像一座山,人群裡格外紮眼。見邢樾過來,夏懿將他拽到身旁,挨個給他介紹身邊的幾位官員。
“這兩位是工部的王大人、劉大人,一齊來看看有何需要修繕的。”這二人邢樾見過,但沒什麼印象。
“這位是國子祭酒端木先生,此次前來是為了上元賞燈一事。”端木頌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麵白無須又保養得當,稱其二十多歲也不為過,跟魏道元如出一轍的看不上武官,邢樾僅點頭致意。
夏懿終於找到機會擺脫這堆麻煩事,道:“我帶著邢將軍四處看看,各位自便。”
“原以為安排我的人過來看看便是,誰曾想都等著我呢,我率人剛到相國寺,工部和國子監後腳就追了上來。”兩人走到藏經閣處,夏懿指了指藏經閣的塔尖,“樓上已經搬空了,到那時,這就是大相國寺的望火樓。”
迎麵走來了一隊禁軍,個個手裡提著白紙糊的燈籠,邢樾好奇地看了一眼夏懿,夏懿麵上頗有些無奈,“上元節一早,皇帝自宮中出發至大相國寺,祭拜天地宗親,夜裡宴會後巡禦街,端木先生想將國子監中學生的詩作文章謄寫於燈上,再懸掛在陛下必經之地。”
陛下有意提拔寒門子弟,廣開國子監之門,太子也主動請纓去國子監讀書,可選賢舉能自有朝廷專人負責,國子監為何多管閒事?
邢樾輕笑,“上元節燈會由來已久,今年怎麼如此興師動眾?”
“那得看看為了誰!”夏懿扯了扯嘴角,太子入國子監後,國子祭酒的身份隨之水漲船高,連帶著那端木頌老匹夫都整日裡拿鼻孔瞧人。
太子?還是桓王?邢樾心底默念。
夏懿懶得摻合文官彎彎繞繞的謀劃,搖頭道:“說這些作甚,老弟,難得閒下來,今日咱們定要喝兩盅。”
邢樾麵露難色,緩緩道:“多謝夏將軍美意,今日乃是陪內子一同前來。”
夏懿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消息,其震撼程度不亞於當今聖上忽然宣布解散後宮,詫異地問:“你說的是新過門那位夫人?”
不怪夏懿吃驚,隻因不久前那場詭異至極的喜宴,他正好是諸多食不知味的客人中的一位,宴席散了後他專程到城門口吃了一整張羊肉蒸餅才墊飽肚子,至今難忘新郎官邢樾的臉有多黑。
但如今……
瞥到邢樾比盔甲還硬還冷的俊臉微微發紅,夏懿慶幸自己麵黑,心生感慨,新婚小夫妻果真甜蜜啊!這位將軍夫人憑借如此尷尬的身份也能將邢樾輕鬆收入囊中,真乃奇女子!
夏懿膀子一揮,攬上邢樾肩頭,“那可太好了,我去跟弟妹打聲招呼。”
本朝民風開放,夏懿又是邢樾半個上級,問候一下同僚的夫人更是人之常情了!
……
另一頭,魏如霜入寺後帶人直奔八寶琉璃殿,傳聞八寶琉璃殿供奉了一尊四麵千手千眼佛,此乃大相國寺鎮寺之寶,上次來的時候她們三個人根本沒擠進去!
千手千眼佛身高一丈半有餘,通體塗金,肋間呈扇形伸出長短不一的胳膊,共計一千零四十八隻,手掌心中均繪有一目,故因此得名。
剛踏進大殿,正巧打進來一束日光照在佛像上,千手千眼佛頭頂升起項光,殿裡的香火氣仿佛停止了流動,一伸手便能觸到,光輝籠罩在殿內每一處。
魏如霜像被定住了身形,再也邁不開腳步,仰頭瞻望,佛像麵孔成了一團難以分辨的模糊的光暈,世間萬物都變成了此方世界的陪襯,心中唯存殿內僧人低聲吟誦佛偈。
來不及多去感受,耳邊傳來的鐘聲敲醒了眾人,阿昌興奮地叫起來:“敲鐘了!”
相國寺的鐘聲隻在四更響起,怎麼巳正時分還會敲響呢?魏如霜攜眾人邁出大殿,往鐘聲傳來的地方尋去。
前方有一行人同樣要去尋鐘聲,且比魏如霜腳程更快,幾步便拉開了與她的距離,隻能通過衣服分辨出應是國子監和太學的學生,寒冬時節依舊是白衣飄飄的風流名士做派,這年頭讀書人還真抗凍。
確切來說應是兩撥人,以衣服顏色為界,人群中分隔開一道楚河漢界,彼此互不搭理。
魏如霜捂著心口喘氣,攆是攆不上了,反正要晚他人一步,乾脆慢下腳步慢慢走過去,還能流連一番其他風景。
正當魏如霜慢悠悠跟在後麵時,前方的學子突然停了下來,放眼望去,學子分立道路兩側,低頭拱手行禮,似是在等什麼人過去,但有幾位學生顯得並不服氣,雖然行著禮,可腰板挺得比她都直。
魏如霜也退到路邊,隻見人群前方迎麵走來一位身披軟甲的大漢,一張黑黝黝的方臉在白衣學子中格外顯眼,大漢身後是一位身穿常服的年輕男子……
“是咱們將軍。”青荷驚呼道,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聽清楚。
魏如霜看得真切,末尾的幾名學子聽到後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心裡感慨,朝廷裡的文臣看不起武將也就罷了,你們這群連官身都沒撈著的酸秀才湊什麼熱鬨,打心底裡再看不上武將,這會兒碰上了不還得乖乖行禮?
隨著邢樾走近,一身藏藍處在白衣學子中間,猶如雄鷹落到了鴿群,魏如霜二次感慨,自己真是撿了個大便宜,臉上不自覺泛起甜笑,快步迎上前去。
學子們連忙離開這二位殺神,走遠了才敢議論起來。
其中一位國子監學子的父親如今在戶部做個五品官,仗著自己朝廷裡有人,受同窗擁戴的同時,處處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此刻也特地顯擺見識,“黑臉男子是禁軍的夏懿,另一位應當是今夏回朝的邢樾。”言辭間儘是不屑,仿佛自己五品的親爹比三品武將份量更足。
有人小聲念叨,“邢樾神情頗嚇人了些。”
學子哼了一聲,“武將嘛,剖開肚子都是草包,隻能麵子上做做樣子了。”
“鈞懷,也不能一概而論吧……”有人反駁。
“哼!”學子冷眼掃過去,方才出言反駁的學子立馬垂下了頭,“先聖說過,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要這群武將就是逆天而行!”
另一波太學生則顯得沉穩的多,起碼沒人敢明晃晃指責朝廷三品大員。若是魏如霜當時能再靠近些,會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小虎曾提到的那位同樣被魏如霜打過的趙柳的親哥哥,趙至騁。
趙至騁的名字是他家裡特意請了高人算的,改完名字後果真一帆風順,成了村裡唯一一位能進入太學讀書的學子。但太學是什麼地界,天下有才學的讀書人削尖了腦袋都擠不進來,野雞在家禽麵前勉強能裝鳳凰,到了真鳳凰麵前也得伏低做小。
趙至騁此刻還處在朝廷官員的餘威中,但心中更為震撼的是另一樁,魏如霜居然是那位轟動京城的將軍夫人,都是同鄉,若是自己能跟她聯係上……
武將怎麼了!有了朝廷官員的推介,他定能轉入國子監!
……
夏懿家中幾代為官,最高者甚至做到了吏部尚書。
沒錯!是文官!
偏偏到了他這裡,像是轉了性一般,夏懿是他們家這代唯一的獨苗,卻是個讀書一竅不通的頑劣性子。
老尚書不甘心,辭退了所有先生,親自教導。經過幾次三番把老尚書氣得差點昏過去後,全家無奈之下隻得把夏懿交給他軍中的舅舅管教,於是夏懿十歲不到便廝混於軍營之中。
此舉反倒像捅開了他的七竅,如今夏懿剛過三十,已經是手握禁軍的四廂都指揮使。
籠統來講,夏懿此人既有文官的謹慎細致,又有武將的豪邁不羈,是一位大事上嚴謹,小事上隨性的好脾氣長官。
無奈長了張黑臉。
按理說以貌取人很是不該,但當夏懿與邢樾一同靠近時,魏如霜腹誹,幸虧她嫁的是旁邊這位小白臉,若是這位將軍般的黑臉大漢,自己定不敢如此囂張行事。
夏懿再好奇,也僅僅寒暄兩句,魏如霜知道的便應聲答道,不知道的捂著嘴笑一笑,看在夏懿眼裡,卻成了小夫妻蜜裡調油的寫照。
夏懿心想,就看弟妹說話之前總會斜眼偷偷瞧一下一旁郎君的嬌羞模樣,和他與夫人剛成婚那年真是如出一轍,莫說陪著夫人出門遊玩,於無人之處偷偷牽著的手都恨不得永遠不撒開。
“我還有公事在身,就不打擾二位了。”夏懿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再待下去就是沒眼色了。
邢樾也回了句客套話,“豈敢,今日是卑職打擾將軍正事,卑職惶恐。”這樣說也沒錯,他真不是為了看禁軍裝修相國寺而來的。
好煩……魏如霜恍惚看見了兩位武將頭頂顯現出魏道元的麵孔來,果然當官當久了,套話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