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歲(1 / 1)

宴罷,銀燭將殘,賓客散儘,宮室複歸寧靜。

重華殿中,月華如水,灑於廊下,風聲沙沙,好似宴中低聲笑語。

簷下的燈籠將紛紛揚揚的雪映出暖光,饒是在宮門內,依舊能聽見遠處街巷人家爆竹的聲響。

一張紫檀花梨書案前,幾個身影緊緊圍著,湊著頭不知在搗鼓什麼。

“笨手笨腳的……你這筆字我早就說過了,還不改。”

“哪裡有,我已經很認真寫了。”桃夭頗為不滿,“姑娘隻說我,怎麼不說丹翠。”

“丹翠的字也是你能比的?”沈灼華笑著拍了一下桃夭的頭。

丹翠隻笑不語,寫完後就靜靜看著臉皺成一團的桃夭。

新春將至,沈灼華派人去同李元琛說後,那邊就著人將桃夭接進了宮。

桃夭還在嘰嘰喳喳地說些什麼,沈灼華瞧著時辰差不多了,就走進殿內將榻上的沈玉安晃了晃。

“小玉兒,快起來。”沈灼華將沈玉安扶坐起來,為她穿鞋,“馬上就是新春了。”

沈玉安睡眼惺忪地站起來,像個小傀儡似的任由沈灼華牽著走動。

直到看見外麵書案上的兔子燈才來了興致,蹦蹦跳跳的就要去看。

桃夭年紀小,性格也是個調皮的,眾人就由著她帶著沈玉安鬨騰。

還有半個時辰便到子時了,除夕將過,又是一年。

外頭傳來動靜,沈灼華偏頭去看,是明霽。

青年飛揚的發絲上綴著幾點白玉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明霽父兄皆在燕州,難怪,此時居然在宮中辭歲。

“明大人在雪裡站著,不冷嗎?”廊下笑聲嘈雜,她的聲音因著風聲,有些聽不分明。

明霽大步流星,沒走兩步便到了書案前。

目光落在那幾幅風格迥異的字跡上,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沈灼華的那幅字,寫著‘四時皆安’。

四目相對,沈灼華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他斂起眉目,沉聲問道:“這是你今年的願望?”

沈灼華未置一詞,又往火爐靠近了幾分,許久才開口:“是,那你呢?”

她笑了聲,問道:“你的願望呢?”

明霽沉吟片刻,道:“我不信這些。”

“一年總該有個盼頭……”

燈光淺暖,她的臉好似被襯出一種柔和的如玉石般的光澤,讓人覺著,極為好看。

明霽靜靜看了一會兒,沈灼華唇瓣翁合,大抵還在說著除夕許願一事。

兩人隔得不遠,他鼻息間縈繞著那似有若無的香味,許是爐火旺盛,平日裡不喜香料的他,此刻竟也覺得,此香使人心神寧靜。

“那你多許一個,算是我的那份。”

明霽移開目光,拿過沈灼華麵前那方小木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上一杯,半倚欄杆,執杯淺飲一口。

想著,這年這樣過也不錯。

沈灼華眉眼未動,攏在袖中的手指微動,很快便接上話:“哪裡有這種說法。”

明霽側頭看她,走到她背後,忽而身體前傾湊近沈灼華,一隻手穿過她的右肩將茶杯穩穩當當放回桌案。

沈灼華一轉頭,便能清楚瞧見那人唇角帶著輕微的笑,連卷翹的眼睫都在一瞬間格外鮮明。

“那今日便有了。”

沈灼華微微側身,隻是仍舊像被明霽攬在懷中,心中無聲喟歎,這人真是,毫不講理。

“你又在心裡怎麼念我呢?”他聲音低沉動聽,在夜裡和著冷風一齊灌入耳中,教人腦子發熱。

明霽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故意拖長尾音。

“不講理?狂妄?還是登徒子?”

沈灼華心中微微一滯,推了明霽一把,不大自然地撫了撫袖口,起身端起桌案上的茶杯,正欲喝一口茶定定心,耳邊就傳來明霽帶著笑的提醒聲。

“你手上拿的是我的茶杯。”

聞言,沈灼華又放下茶杯,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送入口中,看起來鎮定自若,臉上卻慢慢有些發燙。

沈灼華那點子力氣,同明霽而言不過是貓抓一樣,奈何不了他什麼,他隻是順勢往後退了一步,抬首便看見沈灼華兀自端茶來喝,還是和從前一樣,不禁逗。

麵前的人逐漸和記憶中更為稚嫩的身影重合起來,大約是好幾年前的一個雪夜裡,他貌似也是這樣逗弄她的,隻是,那時的沈灼華遠不如現在這般沉穩,會蹙著眉,罵他是個登徒子,說他這般無禮,以後定取不了妻。

他那時總愛逗她,聽她這樣說,便開著玩笑說要去求承王妃,要求娶她,嚇得沈灼華又罵了他兩句。

沒成想,年少時的玩笑,一語成讖,多年後,二人真有了婚約。

雖然,沈灼華可能不太願意。

但明霽轉念一想,他與沈灼華怎麼說也是舊相識,往高了說可以算作是青梅竹馬,兩人知根知底,家世匹配,怎麼看,都是相配的,若要娶妻,那人為何不能是沈灼華。

明霽走上前,垂下眸,一錯不錯地看著沈灼華,“對不住。”

“擅自定了你我的婚約,是我不對。”

他道:“三年前,我實在是因兄長危急,去燕州迫在眉睫,這才不告而彆。”

明霽很是鄭重,宛如在說家國大事。

沈灼華一怔,低聲問:“不過是吵嘴幾句,難不成你走後連書信都不寫幾封嗎?”

三年,她並未收到過一封從外地來的書信。

“是我的錯。”明霽頓了一下才答道。

他在那個位子上,多少人盼著他從高台上跌下來,最好落得一個頭破血流,家破人亡的下場才好,莫說給京中寄信,就是送往燕州的家書他也未曾寫過幾封,生怕將人拉入這趟渾水中。

一簇煙花冉冉升起,劃破寂靜長空,隨即,更多的煙花在黑夜中綻放,天花亂墜,繽紛而下,照亮整個京都。

煙花顏色幾經變換,明霽和沈灼華的衣袍都被渡上一層華光,映得兩人眉眼間格外動人。

沈灼華忍不住走向前去看,雪花灑在她額前碎發間,在這片喧囂中莞爾一笑:“朝朝暮暮,歲歲平安。”

沈灼華笑著盯著他,“新春快樂,安之。”

“新春快樂,沈泱泱。”

……

“小姨母,新春快樂!”沈灼華感覺有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從底下冒了出來,繼而是插著小巧珠翠的雙丫髻,一張圓滾滾的小臉直勾勾盯著她。

“新春快樂。”沈灼華摸了摸沈玉安的頭,從袖口裡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壓歲紅封。

沈玉安眸子一亮,又轉頭看向明霽,歡聲道:“明叔父,你不給小玉兒壓歲錢嗎?”

明霽笑著朝沈玉安招手,道:“給你備著呢。”

沈玉安又得了個壓歲紅封,高興得不得了,可奈何是在是熬了太久。沒過一會兒就抱著壓歲紅封,呼吸綿長。

沈灼華在榻前盯著沈玉安的睡顏,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拿著的另一個壓歲紅封,鼻尖悠然有些發酸,卻笑了笑。

——

天光啟明,沈灼華睜開眼時,窗外陽光正好,白茫茫的雪光映照進來,好一會兒才適應這光亮。

闔宮上下的宮人都難得穿上了顏色喜慶的衣裳,聽見裡頭喚人,桃夭便帶著幾個宮女魚貫而入。

“姑娘,早膳已經備好了。”桃夭為她穿上一件梨花白花枝暗繡的狸毛長襖,“小郡主嚷嚷著要見您呢。”

“嗯。”沈灼華淡淡應了,掃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往發髻裡插了一支鎦金百花攢金釵,又在耳上帶了一對和田玉如意紋耳墜。

方才坐下,桃夭正使喚人布著早膳,就有個小宮女進來報,唐側妃帶小世子前來探望,現下正在殿門候著。

沈灼華沒應聲,慢悠悠往嘴裡送了口蓮子羹,覷了眼桃夭。

桃夭會了意,步子輕巧地去會外麵的人。

沒過多久,便掀開簾子回來複命。

“懷則,快向三姑娘問安。”唐宛白身旁跟著一個同小玉兒差不多大的男孩,怯生生地望著沈灼華。

沈灼華眼尾稍瞥,淡聲道:“我與世子非親非故,側妃這話傳出去,怕是不大好。”

“哪裡,遲早是要來見姑娘的。”唐宛白溫婉笑著,用手推了推李懷則的後背,這才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禮。

沈灼華微微頷首算是回應,想必唐宛白已經知曉沈玉安的身份,怕以後她會為難,特意來請罪。

她將那碟牛乳菱粉香糕推到沈玉安麵前,柔聲道:“昨日是我關心則亂,怕是讓側妃誤會了。”

“若能兩廂安好,也是一樁佳事。”沈灼華朝桃夭招了招手,桃夭便拿了一個壓歲紅封出來。

“一點子壓歲錢,圖個吉利。”

“是,多謝姑娘。”唐宛白福身道。

見沈灼華並不想留人,隻匆匆應付幾句,唐宛白自知無趣,尋了個借口便退出重華殿。

眼瞧著自家主子從殿裡出來,素心立馬上去迎,將人扶上轎子。

四下無人,素心見唐宛白一副不大上心的模樣,忍不住道:“娘娘,您何必來向她請安。”

素心憤憤不平,“那沈三姑娘不過是投了個好胎,若真論起來,日後哪裡越得過您?”

唐宛白撫了撫李懷澤的背,目光驟然變得深遠:“我雖與王爺有情分在,可那沈三姑娘是和王爺一同長大,也有手足的情誼在。”

“再者說,她日後是要繼承家業的,又與明大人有婚約,我若不去探探心意,以後懷則可怎麼辦?”

一個嫡出的小郡主,有世家望族之首的沈氏撐腰,日後說不定還有軍功顯赫的明氏,她乃罪臣之後,兩相一比,懷則哪裡比得過沈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