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倒說不上生氣,沈灼華的心情卻愈發沉重。
沈灼華蹙著眉出神地走著,檀園與壽安堂距離不遠,不過半刻鐘便到了。
門外值守的丫鬟見是沈灼華,行禮後立刻掀開厚重的門簾。
踏進前廳,沈灼華將鬥篷脫下遞給桃夭。
暖意鋪麵而來,化去了滿身的冰寒。
“祖母安好。”沈灼華俯身行禮。
坐在正上首的沈老夫人氣派不凡,微笑點頭算是回應。
挨著老夫人的四姑娘笑嘻嘻地道:“三姐姐果真是大忙人,我都好幾日未曾見到了呢。”
沈年珠穿著嫣紅的衣裳,發髻上帶著彆致的金嵌珠蝴蝶花釵,人堆裡打眼一瞧,便是顯眼的。
沈年珠自小由老夫人撫養長大,自然是千嬌萬寵長大的,她父親那位續弦能在府中站穩還是靠這位四姑娘。
老夫人笑著摟住沈年珠:“怎麼和你三姐姐說話的?得虧你三姐姐是個懂事的。”
沈灼華麵無表情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這話的意思就是,她不該同沈年珠計較。
林氏方才沒有搭話,等沈灼華坐下了才出來打圓場:“年珠,快同你姐姐賠罪。”
林氏溫婉笑著,柔聲道:“許久不見三姑娘,瘦了些。”
“我終究是沒四妹妹有福氣。”
沈灼華應著林氏的話,卻沒給林氏半分眼神,從上至下輕慢地打量著沈年珠。
沈年珠體態珠圓玉潤,麵如滿月,本也是好看的,可京城女眷中卻偏偏崇尚清瘦之風。
沈年珠後知後覺回過神來:“你……”
“妹妹如今越發不知禮數了。”沈灼華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著手裡的湯婆子,“我久未出來理事,想必妹妹忘了不少規矩,不如去祠堂靜靜心。”
沈年珠本就怒火中燒,盯著沈灼華。從老夫人懷裡出來,眼瞧著她就要出口反駁,林氏忙上前按住她,低喊了聲:“年珠!”
沈年珠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沈灼華早已接任族中事務,下一任家主非她莫屬,又與宮內交好,若真惹惱了她,她也撈不到什麼好處。
勸住了自己這個嬌蠻的女兒,林氏才又勉強笑著看向沈灼華:“三姑娘若真的生氣,那便由我代年珠去……”
又是一副溫婉賢良的模樣,慣用的說辭,柔弱的姿態。
沈灼華懶得聽,乾脆打斷道:“姐妹間說說笑笑罷了,夫人何必當真。”
話是這麼說,可眾人都知道沈灼華做得出來。
林氏輕嗔了沈灼華一眼:“三姑娘說笑了,原是我誤會。”
“娘親——”沈年珠往林氏懷裡靠了靠,拖長尾音撒了個嬌:“今日不是同祖母有要事相商嗎?快快說吧。”
林氏笑著搖頭,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你啊,何時能穩重些!”
“母親。”林氏話鋒一轉,又恭敬地朝老夫人行禮道:
“年珠及笄也有一段時間了,兒媳特意挑選了些好人家,請母親掌掌眼。”
老夫人點點頭:“不錯,不單單是年珠,還有文熙這丫頭的婚事也該細細挑挑了。”
她抬眼看向坐在末席的姑娘。
穿著素淨,頭上不過戴著幾隻碧玉簪子,淡雅的打扮與她那張不施粉黛的嬌顏相得益彰。
俗話說娶妻娶賢,沈文熙的母親作為妾室,容貌自然是生得極好,而沈文熙比起她母親,少了點嬌媚,反倒得了父親的幾分文人風骨。
沈文熙愣了愣,連忙起身福了福身,低聲道:“謝祖母垂憐。”
林氏命人將擬好的的冊子交到老夫人手上,笑得和善:“我作為嫡母,自然不會忘了文熙。”
她又瞄了一眼氣定神閒喝著茶的沈灼華,輕聲道:“隻是三姑娘未曾完婚。”
“底下的兩個妹妹……”林氏一臉為難的樣子,語氣裡帶了幾分遲疑,“怕是不好先議親。”
沈灼華手中還捧著青瓷茶盞,茶盞的釉色如同春水初生,映照著她白皙的指尖。
沈灼華沉靜的聲音沒有起伏:“我的婚事自有父親或宮中做主,夫人不必掛心。”
“待兩位妹妹成親,我定為她們添妝。”
沈灼華外祖葉家說富可敵國也不為過,先帝在位時,世家大族盤根錯節,隱隱有壓製皇權之勢,葉氏到她外祖這一輩早已人丁單薄,她外祖身居高位膝下隻有一個女兒,在女兒難產去世後傷心欲絕,於是自請辭官,不過兩年便逝世,遺產全由兩個外孫女繼承。
便是給她們二人十裡紅妝對沈灼華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事。
沈年珠輕蔑地看沈灼華一眼,不輕不重哼了一聲,不過是仗著自己母親出生好,平白糟踐她罷了,誰稀罕!
倒是沈文熙乖順的眸子裡寫滿了感激:“多謝三姐姐,文熙感激不儘。”
沈灼華對著她笑了笑。
她對這位乖巧懂事的六妹妹並無什麼看法,畢竟不是在同一屋簷下長大,感情淡薄在所難免。
正說話的功夫,門簾再度被人掀開,走進來一個年過半百的管事先生。
先朝著老夫人拱手作揖,才把視線轉向沈灼華。
“三姑娘,主君在書房,命我來尋您過去。”是沈淨遠身邊的人,府裡小輩們都尊稱一句陳叔。
老夫人本就有些乏了,擺擺手:“你自去吧。”
沈灼華起身又微微俯身,得了應允便隨著陳叔一同去了書房。
書房僻靜清幽,是主君處理公務的地方,尋常人不得入內。
沈灼華從壽安堂東邊的林子繞了一圈,才到了地方。
“姑娘,主君在裡麵等著您呢。”
沈灼華抿了抿唇,抬腳進去了。
沈淨遠穿著一身紫袍官服佩著金玉帶,身姿挺拔如鬆,鼻梁挺直,眉眼間依稀看得出來年輕時的風姿。
他正在書案上題字,筆力遒勁,還有最後幾筆,並未抬頭。
“父親安好。”
沈淨遠聞言,放下手中的紫毫筆,抬眸望了沈灼華一眼。
“我題了幅字,你來瞧瞧。”
沈灼華走上前去,寫得是防微杜漸四個字。
“近來宮內不大太平,你如何想?”
沈灼華眉目低斂,恭敬回道:“依女兒所見,陛下大勢已去,諸皇子中,唯有承王與英王可擔大任。”
到底是年輕,尚未正式入朝局,很多話都是直言不諱。
沈淨遠低頭看著宣紙上的字,出言道:“防患於未然,這個道理不用為父教你。”
一朝天子一朝臣,沈氏一脈樹大根深,不管是哪位新皇登基,都會被視為眼中釘。
書房寂靜,窗外隱約有風沙沙作響的聲音。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沈淨遠語凝半響後,才開口道:“你讀了多年的聖賢書,自己不妨再好好想想。”
沈淨遠最滿意這個女兒處事有方,聰慧過人,最不滿的便是太重情義。
陷在往事中,不可自拔。
景和二十五年,出身世家望族之首沈氏的沈韶華,姝色無雙,端莊典雅,正是氏族培養後輩的楷模。
京都中,不知多少皇親國戚和勳貴子弟想要求娶。
二皇子李元琛,能力出眾,品行高潔,乃不可多得的端方君子。
遍京都最負盛名的兩個人在那一年,喜結連理。
賜婚旨意剛下的時候,眾人都說二人乃天作之合,沈韶華也不例外。
婚後,才知李元琛早已心有所屬,可奈何那女子是罪臣之女,莫說是皇室,就是普通官宦人家也不會娶她。
於是,沈韶華收起那剛有苗頭的情愛。
對外,她是那個秀外慧中的王妃。對內,她從不乾涉李元琛行事,隨他接心愛女子進門。
可當她查出有孕的那日,不見夫君喜悅,卻在無人處,見待她彬彬有禮的夫君將側妃抵在窗邊。
側妃楚楚可憐,而她的夫君隻啞聲安慰。
她雖對李元琛說不上情根深種,卻也傷心了好一陣,心事隻能對著妹妹訴說。
再後來,沈韶華生下一子,皇室和沈氏都視若珍寶。
可好景不長。
景和三十三年,沈韶華去蘇州探親,於歸京途中,一場大火,母子雙雙葬身火場,船隻沒入河中,連屍首也沒留下。
那火在河麵上燒了一晚,紅光映照,夜如白晝,所有的一切,儘成灰燼,隻留下平靜的水麵,乾乾淨淨。
事後,無人敢擔責,李元琛卻草草了事,不願再追究。
沈氏不願女兒慘死,但皇家下令結案,沈氏又處在風口浪尖處,皇家扯下麵子求和,哪有不應的道理。
當年的案子明明就蹊蹺得很。
那一年,沈灼華十五歲。
“女兒深謝父親提點。”望著沈淨遠外出的背影,沈灼華回道。
四下無人,她偏頭看了一眼四麵禁閉的門窗,又走到書架更前轉了一圈,視線從一排排經史冊子掃過。
最後走到書案前,提起筆胡亂畫了一通,直到再也看不清寫了些什麼才作罷。
“桃夭!”
門外的丫頭裡麵推門而入。
沈灼華眼神漸漸冷淡下來:“將這幅字收起來。”
桃夭剛準備仔細收著,卻在看清那宣紙上一團亂麻後,雙手停滯在半空中。
而後,又聽見她家姑娘道:“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