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崩逝(1 / 1)

景和三十六年,冬月二十一,冬至。

白雪皚皚,如絮飛舞。

陣夾著霜雪的冷風透窗而入,女子披著明綠絨毛披風,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被吹起一角,整個人似乎浮在一團綠朦朦的霧氣之中,微一側頭,步搖上玉色小珠墜子輕輕搖動,在燭火下閃爍著微光。

沈灼華坐在窗前,抬眸望著外麵。把手探出窗外,接住一片漂在空中的雪花,手心微涼。

外頭風雪肆意,內裡寂靜非常。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來人端著楠木托盤,走到沈灼華麵前,見窗戶大開,嗔怪道:“姑娘如今越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

說罷將藥遞給沈灼華,去把窗戶關好,又喚人往熏籠裡加了炭。

沈灼華拂袖端起藥碗,輕輕吹了吹冒著熱氣的藥,才慢條斯理地喝完。

隔了許久,桃夭心事重重地開口:“姑娘,這藥一直喝下去當真沒問題嗎?”

沈灼華偏過頭看著她笑了笑,說:“哪有萬全的法子。”

“去主殿抄寫佛經吧。”

寒風蕭瑟,在夜色中,整座皇宮都好似蒙了一層灰。

暗淡,陰沉,不複往日的富麗堂皇。

慈寧宮內,不見喜迎佳節的各色裝飾,氣氛卻一片肅穆,隱約有風雨欲來之勢。

本是宮中最奢華的一間宮殿,此時卻有一半的燭火與地燈都滅著,多數宮女內侍都被遣散至偏殿,殿內為數不多的幾名宮裝美人皆深色凝重,太醫更是臉色慘白,像是嚇得不輕。

闔宮上下都充斥著不可言說的哀愁。

宮人們疾行的腳步聲格外響,每一步發出的聲響都與沈灼華紊亂的心跳重合,她鋪紙握筆為太後抄寫佛經祈福,始終靜不下心來,以至於隻能麻木地重複抄寫一段經文。

終於,一個梳著高髻,穿著宮裝的女人推門而入,“姑娘!太後娘娘不成了!”

是丹翠,慈寧宮的掌事宮女。

太久沒說話,再開口時沈灼華的嗓音帶了幾分嘶啞,“太後娘娘給我的那個木盒子呢?拿過來。”

她話音甫落,立在身側的桃夭隨即上前,給她送上紫檀木盒。

在看見裡麵有一片寫滿了字的綢片時,心涼了半截,慌忙展開,不出所料,這是一份遺詔。

字數不多,言簡意賅:

“吾今疾篤難起,將辭人世,唯心係一事。沈氏女灼華賢淑溫良,吾甚憐愛,英王德才兼備堪為良配,特賜婚於二人。吾今遺詔,望諸臣遵行,不得有違。”

丹翠的神情在看見沈灼華的反應時停凝一瞬:“姑娘,太後娘娘宣您覲見。”

此時最不能自亂陣腳。

沈灼華忍住手抖,將綢片藏入寬大的衣袖中,然後站起身。

“東西準備好了嗎?”說話間,沈灼華已經將衣服上的褶子撫平,臉上是慣常的平靜。

丹翠點頭,“都已妥當。”

沈灼華一雙漆黑的眼眸盯著她:“事成,我做你的東風,助你扶搖直上。”

丹翠又鄭重朝沈灼華作揖,算是回應。

厚厚的垂簾被人從內屋掀起,丹翠屏退其餘人,隨沈灼華一同走了進去。

床踏上,太後費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清醒過來。

她麵容蒼老,透著一股瀕死之人才有的蒼白,一雙眼睛如同死水,在看見沈灼華時才起了波瀾。

看著塌邊的沈灼華,太後乾涸的嘴唇微張。

“灼丫頭我……命不久矣,你當高興才是。”她艱難開口,“遺詔我心已決,你不必來求我了,這於你而言何嘗不是一個好歸宿?”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到最後已是氣若遊絲。

沈灼華的眼底越來越紅,垂眸看著這個麵如枯槁的太後,冷聲道:“你的遺詔不作數。”

太後已經沒有力氣搖頭,唇動了動,繼續道:“這遺詔在我死後還會送至皇帝手中……你莫要小孩子心性……”

話尾,聲音幾乎不可聞,卻依舊強撐著與沈灼華對視。

沈灼華笑了笑,眼中還有譏諷挑釁之意,“您讓我插手慈寧宮事務時,就該想到,我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

“現如今,慈寧宮中半數儘是我的人。”沈灼華頓了頓,“您猜,另一份遺詔有沒有送出去呢?”

“你……”太後當即麵上變色,忽地吐出一大口汙血,“你怎麼敢!你這是……大逆不道!”

聽到此話,沈灼華緩緩合上眼,唇邊帶著幾分釋然的笑意。

“大逆不道?今日我便做一回大逆不道之人。”

沈灼華一抬手,丹翠便從袖口裡拿出另一份遺詔,上麵的字跡分明就是一人所出。

“這份遺詔,我親自擬的。”沈灼華在太後跟前展開綢片。

太後撐著一口氣,把頭往前探了探,才辨彆出上麵的字。

“吾今疾篤難起,將辭人世,唯心係一事。沈氏女灼華賢淑溫良,吾甚憐愛,望善待之,切勿強求,今遺詔,盼吾兒遵行,不得有違。”

這哪裡是什麼遺詔,分明是一張保命符!一張日後可以救沈灼華命的保命符!

沈灼華早就料到她命不久矣,於是親自偽造了遺詔。

自小就在宮闈中,旁人不知,可沈灼華卻知曉當今皇帝先天不足,舊病難醫,幼時不知太後用了什麼法子,讓他的身子養好了,甚至繼承皇位,可最近兩年,皇帝舊疾複發,已是強弩之弓。

如今太子未定,唯獨幼子英王尚未婚配,這是太後一脈唯一有望登基人選,而沈氏,百年世家,是助力英王的最好選擇。

群雄逐鹿,花落誰家尚未可知,皇帝軟弱無能卻又愚孝,空有仁心而無雄才大略,皇後膝下又未曾有嫡子,沈灼華但凡有點腦子,都能猜到太後會留下什麼樣的遺詔。

太後想大聲喚外麵的人進來,卻早已沒有力氣,隻能無力的張開雙唇,發出極為細微的嘶啞聲,直到雙目渙散也沒能說出話。

她側躺在榻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麵前這個養了多年的孩子,直至生命最後一刻,她也未能走出這三寸紅牆,飛不出這四四方方的天,鬥了一輩子,本以為是贏家,最後卻給他人做了嫁衣。

沈灼華盯著太後未閉上的雙眸,淡然用手合上。

慈寧宮厚重的宮門被人從內打開,宦官刺耳的聲音劃破皇城的寧靜,“太後娘娘薨了!”

宮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被人大力推開,寒氣灌入,一行人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進來,宮女們跪了一地。

入冬後天驟然變冷,連降大雪,整座皇城都被染上一層素白,太後的病就如同那屋簷上的積雪,不過半月便纏綿病榻,太醫也曾對著帝後交過底,太後熬不過這個冬日,隻是誰也未曾想,太後的死訊來的這麼突然,連春節都沒賀,便撒手人寰。

太後的喪儀是由皇後一手主理的,太後年歲已高,算是壽終正寢,但闔宮上下依舊是一片肅穆的景象。

紅牆覆雪,每向前步,威壓似乎便重一分。以至於前行的路靜寂非常,旁的聲音都聽不著,隻餘短靴踩在薄雪上發出的輕微咯吱聲響和風聲。

沈灼華著一身深灰色長袍,衣料並不打眼,僅在衣領和袖口處鑲著宅宅的黑色緄邊,下麵的黑色裙擺如墨般深沉,發間彆著的幾朵白色絹花被寒風微微吹拂著,每一步都沉重而緩慢。

太後生前希望喪儀一切從簡,帝後孝順,便遂了太後的願。靈堂之中,白色幔帳低垂,靈柩前跪了一地皇室宗親。

沈灼華雖在太後跟前長大,可到底是外臣女,所以隻在角落裡進行跪拜。

帝後祭祀後,便遣散眾人,隻留下嫡係血親在堂前守靈,皇後勸著重病的皇帝愛惜身子,好說歹說才將這位以孝順出名的陛下勸回去休息。

饒是當今皇帝碌碌無為,但這位皇後卻是個人人稱讚的。朝野上下素有賢名,最是溫順賢良。

皇後見沈灼華哭得厲害,又念著她身子骨弱,不忍她繼續跪下去,主動去扶她。

“好孩子,我知你心意。”皇後拉著她的手,滿臉慈愛,“可千萬彆哭傷了身子,若叫太後她老人家知道,可又該心疼壞了。”

沈灼華神色凝重,雙眼微紅,眉梢間的悲戚藏也藏不住,點頭時恰到好處地落了一滴淚。

“謝娘娘垂憐。”沈灼華聲音略帶哽咽卻堅定有力:“還望娘娘成全,許灼華為太後抄寫佛經。”

太後信佛,沈灼華此舉,無疑是對太後最大的哀思。

皇後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歎了口氣,輕輕拍了拍沈灼華的手背,“你這孩子,真是有心了。”

沈灼華走出靈堂,寒風迎麵撲來,她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抬頭望向天空。

天色陰沉,雪花依舊紛紛揚揚,似乎在為太後的離去而哀悼。

沈灼華輕輕拭去眼角的淚,問丹翠:“哭得真嗎?”

丹翠點頭,“情真意切,令人動容。”

“那便再好不過。”沈灼華畏寒,忍不住地打寒顫,卻依舊做足了禮數,在靈堂外又站了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