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府內平靜無波,青璃估摸著雲修大約已見到了孟青山,心緒一時飄遠,那血肉潰爛的後背也不知將養的如何。
他素來混不吝,又比她長了七歲,總是以長輩自居,處處看管到位,又加之他凶名在外,沒有夥伴願意和她玩耍,幼時常年待在院中,可街頭巷尾熱鬨的,好看的,好吃的卻少不了一樣。
所以,他無論如何逞凶鬥狠,她都記著他的好,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她當個物品賠了出去,他又和定西王有何差彆呢。
往回裡想,隻覺時日無望,愁悶鬱結於心,堵的四肢虛軟,了無興致。
又一時想到這些時日的相處來,尤其如幼時將她護在身後,久孤苦無依的心有了鬆動,但卻不足以讓她失了理智,她明白眼下是沒了宋章,也隻有他能相幫才會有如此牽扯,再者宋章的安危掛在她心裡,她不可能不管。
她要輕快地去尋祖父,必須斬斷過去一切紛擾,包括他。
所以定西王必須死,也隻有他能做到,她時而想起這個時而念起那個,隻覺頭腦嗡嗡,有些墜疼。
雲州營帳之內,雲修衣襟帶泥,跪地回稟,隻眼前一暗,高大的身影落下,已大步流星出了營帳,再細聽外麵已是馬嘶鳴聲。
護衛雲晨一驚,暗道不好,立時拍了一下雲修,兩人奔出營帳,隻看著西垂霞光中一人一馬遠去,雲晨口哨一聲,看著數十匹馬從馬圈奔出,才安了心,不禁埋怨起雲修來,“擅自違抗命令,若是出事,小心你項上人頭。”
雲修奔襲三日,沒吃沒喝不敢歇息,落如此埋怨,挺著身子不認同,“若是捉了斛穀王,北穀不足為懼,這是何等重要的事,哪裡算我違抗命令。”
雲晨整了戰袍肅了麵容心內盤算一陣,此時戰事膠著,皇子並一眾將領枕戈待旦,氣氛微妙,主子作為大將軍擅自離營,論起來是砍頭的大事,他需稟告皇子此等要事,也不願搭理他,隻斥道,“榆木疙瘩。”
碧落苑內,薑氏喝下了符水,氣若遊絲地仰躺在軟枕上,頭疼發作的越發頻繁,還越發難以忍受,折磨的薑氏臉色灰白,忽然又一陣疼痛襲來,似拿著錘子將她腦袋撬開,刺啦聲盤旋在腦仁中散不去。
薑氏痛的在床上不停打滾,雙手緊緊把著床柱,頭便不停撞去,可依舊緩解不了劇烈的疼痛,不禁哀嚎痛哭。
秋之擔心夫人撞壞了頭,顧不得尊卑,半跪在床上抱著王妃,手指用力按摩著穴位,可絲毫作用未起,王妃依舊是掙紮不休。
等了半個時辰,這波才過去,薑氏早已沒了氣力,癱軟在床上,眼前迷糊著看著秋之,嗓子是被火烘烤的疼,不停喊著,“秋之,秋之...”
秋之流著淚,跪在床邊,應道,“奴婢在,王妃,奴婢去宣太醫來吧。”
“不用!”薑氏喝了這許多年的藥,身子是越喝越差,被藥味熏染過,連著王爺都不願親近她,想到王爺,不禁悲從中來,嗚嗚哭了起來,等哭夠了,又命秋之去拿符水來。
秋之踟躕,猶豫半響才道,“王妃,道符沒了。”
“快去城裡找宋道長。”
“奴婢一直在外麵派人尋找,可杳無音信。”秋之頹敗說道,想起宋道士還是兩年前來的雁門城,說來道法莫測,太醫治不好的頭疾,一張道符燃儘就水服下,王妃確實不疼了,可自從半年前宋道士留了三個月的量,言要雲遊一番,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薑氏聽此頭疼更盛,眼角帶著猩紅,陰狠問道,“那處可有異常?”
秋之搖了搖頭,咬牙狠狠道,“三日前王爺去探望了一番,這三日主仆三人簡直猖狂沒了邊際,今日出門采買,明日著人做衣,王爺也允許她們如此張揚!”
秋之一聲短呼,手腕被薑氏緊緊握住拉到眼前,五指之下泛出青白,目眥欲裂盯著她,“當真?!”
秋之一時被唬住,訥訥點頭,手腕一鬆,猛然跌回地板之上。
四月見暖,可碧落苑四處門窗緊閉,角落燃著炭盆,依舊掛著薑黃色葛布帳帷,春日清爽的光都瀉不進烏沉陰森的床榻之內,屋中彌漫著燃燒道符的苦味,遠處線香飄出的香雲嫋嫋飛散,屋中光線縹緲,襯著最裡麵的薑氏臉色陰沉可怖。
“讓人準備好,明日亥時。”
秋之眼睫垂下,擋住裡麵的異彩,“是。”
“她奸詐狡猾,務必保證一擊即中。”
秋之曉得王妃是不滿上次狩獵之事,心中一凜,鄭重跪地叩首稱是。
翌日,天際破曉,江月推門而進時,從窗戶投下來一縷晨曦,灑在麵白如瓷的臉龐上,鴉睫下是清透清冷的眸子,江月小小驚訝了一下,忙上前道,“小姐...”
青璃擺了擺手,她隻是心煩意亂睡不著,這兩日隻要在夢中,便夢到祖父躺在床上囑托她一應事宜,想著這些時日並未接到京城裡來信,她有種不好的預感,心內焦灼不安,可卻隻能如眼下一動不動。
勢必要將人逼瘋,她竭力維持著心神,總怕散了壞了要事,可時時撕扯掙紮,她幾乎坐不住,隻能打開窗戶,冷風撲麵才不至於驚魂不定。
她要穩,她要比沈永寧,比定西王,比薑氏更要穩。
不可操之過急,她望著天際星辰流轉,心裡說了無數遍。
此時麵對江月,青璃麵上隻有熬夜落下的疲倦,慢慢道,“桃子青了。”
江月擔心早春風衝了小姐,附和地看了一眼,密密匝匝桃枝上花瓣零落,其中簇擁著青色果子,“桃子還要兩個月才紅呢。”
半個時辰後,江照麵色蒼白著進了屋子,小聲道,“小姐,那邊動了。”
江月害怕著僵硬杵在屋中,惶惶不安望向她,她淡掃兩人,“曉得了。”
消息是以前她們救過命的一個奴仆程婆子稟告的,因著膀大腰圓被派去伺候那些護衛,秋之去院裡時,她正在掃院,大致能聽個囫圇,江照和江月被小姐的鎮定感染,也都慢慢將心口提著的氣呼出,雙手垂在身前,齊刷刷等著吩咐。
“各做各事。”
“是!”
三人之間湧動著激動摻雜緊張不安的氣氛,她們這三年為的便是這一刻,小姐將珍貴首飾通過宋章早已變賣,在後巷中安置了車馬人手,雖進不來定西王府,但大火一燃,隻要衝到後院,她們便能安然無虞。
春光透過扶疏搖曳篩成斑駁光斑,青璃躺在搖椅上,身上蓋著倩碧色芙蓉花錦被,優哉遊哉晃悠著,發髻未束,未施粉黛,麵上落下陰影,才不情不願抬了眼,瞧見來人,也絲毫不慌,笑意盈盈道,“給王爺請安。”
定西王看著陽光耀著她眉眼,更加俏麗嫣嫣,風吹著她發絲搖擺,嘴角那淺淡的笑意,讓他一時恍然,這麼鮮活的她還是第一次見。
定西王搜羅了所有記憶,她謹小慎微,規矩十足,連著嘴角仰起的弧度都恰到好處,她從未拈酸吃醋,也從不嬌嗔賣憨,好似一脈清泉流淌,水麵平靜無波卻忘了內裡水深湍流,遇石成石,遇沙成沙,艱難前行,穿過去依然是一汪清泉。
她依舊是她,而身後的山石卻不知不覺沒了尖銳的棱角。
定西王不想承認一個女子有如此韌性,更不想承認斛穀王來催促時,他心底有一股莫名的抵抗,終於來到此處,他直立著身子打量著她。
她自若地讓他打量。
“明日寅時出發。”
“好。”
定西王被一聲乾脆的應答激的掛不住麵目,朗笑一聲,犀利點道,“你倒讓人刮目相看。”
“王爺,也讓小女子刮目相看。”
嘲弄意味明顯,他臉色有些難看。
“你提的條件都已做到,剩下的便看你了。”
五日前,青璃纖柔跪拜,眼眸含淚,隻望著他,祈求看在多年情分,隻獨自一人待在府內,準備一應物什,然後靜悄悄出府,自此一彆兩寬。
“定西王君子一諾,小女子自當守信。”
“如此乾脆利索,倒讓人懷疑是否有多年情分。”
“王爺覺得有就有,而不在小女子這裡。”
一句一個奚落,定西王徹底落下臉色,若不是看在大事在即的份上,他定要發落了她。
青璃則慢條斯理欣賞著他麵上的緊迫,原來稱霸一方的定西王也不過爾爾,她看著他如待宰羔羊一般,殊不知頭頂已高懸利刃,此時更是左右掣肘,受她這種看不起的女子嘲諷,心底便一陣暢快。
定西王甩袖離去,青璃耳邊落得清淨,一直搖到了夕陽垂暮,絢爛光暈漸漸被層層雲幕迭代,隻熏染了大片綺麗霞雲,而眨眼間幽暗降臨,西邊如瀕死發出最後一線光亮直至堙滅。
一陣陣風,刮著樹枝叮當作響,江照默默站在身後,青璃慢慢起身,回了屋中,換上了早已備好的黑色男裝,腰間纏著幼兒手臂粗的麻繩,身邊是一盆盆水,裡麵泡著一層層的巾帕。
月色暗淡,伸手不見五指,一切正好。
帶著火光的破空聲接二連三傳來,瞬時穿透窗欞,落在她腳邊,火光大作,濃煙四起,青璃看了一眼江照,兩人靜等十息後,大聲喊道,“救命呀。”
火點燃了四處,已滅無可滅,開窗滑下,青璃帶著江照在院落中左拐右繞,灼燒的熱意減退,回首看向桃源閣,早已大火衝天,加之周圍桃林中迅速竄起的火苗,已聽到嗶啵作響,雕鏤精巧的桃源閣瞬時倒塌。
那個牢籠終於毀滅在她手中。
人員攢動,可又無一人敢上前。
餘光掃視,青璃猛然定住,大力將江照拉在身後。
十步之遠,月洞門處,沈永寧搭弓拉箭對準了她,她餘光看見一行護衛從遠處逼近後門。
程婆子拿起腰間彆著的菜刀已砍向守門的奴才,江月拿起棍棒打向衝上來的人。
青璃一動,箭頭隨之一動。
遠處的火光在她眼眸中燃起了兩簇火,憤恨決絕,難道天要亡她!可她又做錯了什麼,她恨極了沈永寧,將江照推遠,命令道,“去幫她們!”
江照臉上全是被煙熏的黑灰,快速搖頭,帶著哭腔,“奴婢不去,您無非是誆騙奴婢打開後門,讓奴婢獨自逃生,您彆趕奴婢走,奴婢生死都要跟著您!”
江照站出來與她並站,咒罵著,“沈永寧,你不得好死,當初害小姐如此境地,今日還要阻攔,你不得好死。”
一支箭破空而來,青璃眼疾手快,帶著江照一個側身躲了箭矢,不待反應,斜裡伸出一支長劍落在她脖頸之中。
沈永寧眼睛細長透著陰狠,似有所思打量著她,片刻卻暢然發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盯了你如此多日子,終於露出了馬腳。”
劍上折射著遠處的火光閃的酸疼,讓她不禁眯了眼睛,她感受到脖頸之上汩汩流出的濕熱,頭腦中陣陣發暈,她不甘!
激憤如潮水一波波襲來,她不想認命,不想回去,更不想從沈永寧眼眸中讀懂不可言說的意味,老天終究是不垂憐於她。
遠處兩聲哀嚎,程婆子和江月已被護衛轄製在地,她眼角終於承受不住流出一滴淚水。
叮咚,落在劍身之上。
她記起夢中祖父囈語,“不要回京都...”
垂暮老人,須發皆白,皺紋滄桑,虛弱黯淡,看到便讓人心酸,祖父信中從未提及雙親,她想孤寡老人一生要何其艱難。
她眼眶漸酸,終於承認她失算了,緩緩閉上眼睛,身子往前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