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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銀闕 有錦來儀 4459 字 4個月前

青玉石磚上緩緩印出馬車碾過的痕跡,熱鬨的集市人群圍成一團,似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大理寺勘破了一樁舊案,以布告示眾。狀元郎身負家仇登科,跪於金鑾殿下為父翻案。

榜下一群人議論紛紛,皆望著這白布黑字。

知情者謂其勇,旁觀者笑其瘋。

“這元府的事竟也能翻案,想來都過去十幾載了,萬沒有料到元府公子不但沒死,還改頭換麵得了皇帝器重!”

“活著真是意外,旁人若是這般,怕是罪臣之子身份得帶進棺材,斷不會如此抖出。”

“聽聞狀元郎挨了皇帝板子,正在福華寺養傷,我也是無意中聽寺裡一小沙彌說起。”

司徒馥坐在馬車裡,聽著人群喧鬨,透過改裝後的淡紫色車簾罅隙,眼神不經意間從角落裡幾個臟兮兮的乞丐身上掃過。

丫鬟畫春正捧著一大袋糖炒栗子,哼著小曲回來,她體量大致有兩個纖細丫鬟大,三下兩步便跳上了馬車,許久,好一陣搖晃,幸而馬車結實,耐造。

司徒馥瞟了一眼進來的畫春:

“沒想到你身手如此矯健,我怕我回洛京第一天,還沒完成大業,就先因你震死。”

畫春嘻嘻一笑:“小姐此言差矣,就算要死,也得做個飽死鬼!”

說完,將手上的糖炒栗子遞給了司徒馥,麵對曾經最愛的吃食,對麵的人兒臉上亦未有半點緩色。

江南也有產業,司徒馥原在江南置辦了許多鋪子,尚需人打理,便打算留畫春在江南,她獨自歸京,哪料得這丫頭沒了平日吃時的憨態,撒潑打滾尋死覓活亦要跟來。

司徒馥不止一次提醒:畫春,你該知我是去送死的,你留在江南,替我收屍罷。

丫頭不好騙,當即反駁:等奴婢從江南趕往洛京收屍,怕是小姐早被挫骨揚灰了。

司徒馥不知父親得罪了何人,但知父親的死因,絕不會是當初彆人同她講的那般,突發惡疾。三年前的一個夜晚,父親突然將她秘密送往江南,那時她便有預感,司徒府定然凶多吉少。然司徒家是洛京首富,亦是皇商。身上雖肩負著無比沉重的擔子,但地位斐然。

前有交好的同窗舊友娶長公主為妻,後有皇帝恩寵福澤綿延。怎麼也不會落得個無故暴斃的下場,父親身體狀況如何,旁人不知,司徒馥卻是一清二楚。

初到江南之際,司徒馥便被家中奴仆嚴加管束,大有一輩子大隱隱於市之感。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原則,司徒馥一直乖巧在家中等待父親下江南。

一月已過,沒等來父親,卻等來了父親好友托人寄過來的死訊,以及一個四四方方的漆黑木盒。

裡麵裝著她父親的骨灰。

這三年來,她在江南表麵過得風平浪靜,實則苟且偷生,日日難眠,父親的死訊似魔音繞梁每日在她耳邊回響,一點一點蠶食著她最後的神經。

於是,她回了洛京。

既然左右都會死,不如慘烈一些,勇敢一些。

司徒馥剛回到闊彆三年的宅子,丫鬟小廝都還未安置,諾大的府邸裡空空蕩蕩,許多值錢的玩意被搬得一乾二淨。

畫春去人市伢子處買了十個丫鬟,二十個小廝,而司徒馥自己則重新去集市添購桌椅。說出去都讓人難以置信,府中的桌椅都被人搬空,更何況那些珍稀古董字畫等其他裝飾用品。

因為加了錢趕急,所以不到一日,司徒府便又充滿生機和人氣,就算不能恢複如初,比之以往黯然不少,但這才第一日。

往後幾日,司徒馥大肆揮霍金錢,打造司徒府,還盤下來一家日落西山的酒樓,改造成了金玉樓,專門賣金銀玉品等首飾,整一貫江南風意。

而後又過了幾日,司徒馥豪擲千金購了一條花船,在買通了相關官員後,請了一眾科舉中榜舉子以及洛京有名望的文人赴詩宴,凡來者皆能得一百兩銀子,觥籌交錯紙醉金迷。

宴席上,一位文人墨客問司徒馥:

“司徒家主呢?怎會允許司徒小姐如此拋頭露麵?”

司徒馥端著玉瓷酒杯,紅了眼眶:

“家父——已病逝了。”

自此,不到短短一月,洛京便多了一位千金購夜明珠,千金求錦羅緞,千金買如意賦,夜遊華清湖,揮金如糞土,大肆奢華,高調炫富的司徒小姐。

天朦朦亮時,一嚴肅中年男子便帶著個哈欠連連還沒有睡醒的少年公子站在司徒府大門口,兩人皆是錦衣玉服,貴不可言。

畫春伺候司徒馥洗漱時,已是日上三竿,今日還約了人出去騎馬射箭,但得知伯安侯蘭陵浩攜其世子蘭陵笙來府拜訪後,便消了念頭。

“侯爺駕到,草民有失遠迎,還請見諒。”說罷,司徒馥屈膝行禮,她的臉上不再似從前那般不施粉黛,衣著亦不再淺素而是豔麗奪目的色調。

饒是金步搖都插了四隻,走起路,行起禮,一晃一晃。

蘭陵笙與司徒馥青梅竹馬,又一直心悅她,見不得她如此卑微,當下便皺起眉來理論:

“父親,你怎的和母親一樣,兒子不是說了不準再為難阿馥了嗎?現在人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到時被你們嚇跑,又消失了怎麼辦?”

蘭陵浩本想扶起司徒馥,叫她不要見外,和以前一樣喊他蘭陵叔叔便可,但姑娘真的一夜之間……變化太大了。

等他回過神來,蘭陵笙已經扶起司徒馥了。

“笙兒,我看這半個多月的靜壁,你是一點長進都沒有,今日若非你求著我,我才不會帶你來,要還想在這待著,就給我閉嘴。”

蘭陵笙撇了撇嘴,果然噤聲。

“洛京這幾日全是有關你的傳聞,當年我把你父親的骨灰寄給你時,你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麼嗎?如今,你不在江南好好待著,回來做什麼?”蘭陵浩看著司徒馥,終歸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又是故友遺孤,那些重話卡在喉嚨裡說不出,罷了罷了。

“當年你父親與我同窗,他學富五車,本對狀元誌在必得,我初到洛京,你父親是我第一個朋友,後來萬沒有料到,他放棄了科舉,轉而南下經商……言多了,討你嫌了,但是,你既然回來了,便安分守己些吧。”

司徒馥知道,他是來勸誡自己的,但她既然已經回來了,便不會半途而廢。

“司徒家家大業大,父親勞碌一生,不就是希望我過得好嗎?我如此這般,才是過得好,想起以前清湯寡水的日子,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錢不就是用來花的嗎?我張揚些又能如何?”

蘭陵笙以為司徒馥生氣了,便立馬轉頭看向蘭陵浩,語氣不耐:

“父親,阿馥是變了,但還是那個阿馥啊,而且她說得沒錯,就算她犯下什麼錯,我給她兜著不行嗎?”

蘭陵浩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蘭陵笙,他自己就不是個省心的玩意,整日隻知玩樂的紈絝……能指望什麼。罷了罷了。在家已經罵的夠多了,然而根本無用。

“你該惜命的,畢竟是你父親用命換來的。”

蘭陵浩說著便從衣袖中拿出一封信,繼續道:

“這是你父親臨死前,托人給我的書信,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一些,望你迷途知返。”

司徒馥拿了書信看也未看,隨手便遞給了畫春,反而感謝蘭陵浩,讓小廝抬了幾個大箱子進來,一一打開,裡麵全是金銀珠寶,價值不菲。

蘭陵浩覺得受辱,氣得拖著不情願的蘭陵笙離開了司徒府。

“有錢都不要?畫春他是不是生氣我沒有好好珍視父親的遺物?也罷,全拿去捐了吧……給外麵的乞丐一些,其餘全部捐給福華寺。就說本小姐得了父親的遺物,高興,為父親積攢功德。”

也恰好有了去福華寺的由頭。

畫春走後,沒人知道司徒馥拿了書信站在房中,心情久久不能平複,到最後她亦沒有打開信,反而找了個盒子,把信連同骨灰盒一起供奉在了祠堂。

福華寺得了香油錢,方丈寫信感謝司徒馥的善舉,邀她來寺裡上香。

司徒馥找人探聽到,方丈隔三日便會與寺中寄住的一位公子下棋,因著那位公子棋藝高超,每次設下棋局,便定下三日解棋之期。

今日恰好是間隔上次下棋的第三日。司徒馥帶著畫春去了福華寺。等上完香,求完平安符後,正是晌午。寺中備了齋飯,一向不愛吃素的畫春,雖然嫌棄,但是忍著吃完了桌上的素菜。

方丈瞧著畫春,不經意道:

“這丫鬟要是瘦下來,眉宇間倒是和施主有七分相似。”

畫春當下急了:

“莫要開我玩笑,小姐天人之姿,傾國之貌,我一俗人,你莫要胡說八道!”

司徒馥莞爾一笑,隨即看向了方丈房內的棋盤,有些好奇,便走了過去。

“死局?”

方丈見司徒馥看得懂,便立馬起身,眼含希冀:

“施主懂棋?實不相瞞,這棋局已然困擾我三日了。”

司徒馥手執白子,自顧自下了起來,眼看白子被吃了一顆又一顆,方丈在一旁看得心急,但未出言打斷。

突然,局勢逆轉,竟是白子突破了包圍,反將黑子一軍,最後獲得了勝利。

看著桌上的棋局,方丈臉上滿是震驚:

“以自損的方式,無疑慘烈,但有舍才有得,施主的棋藝果然出人意料。”方丈隨即心念一動:“施主每隔三日,可否來寺中與老衲切磋切磋棋藝?”

司徒馥看破不說破,當即同意下來。主仆二人取了平安符,告辭了方丈,卻未立即離開。

於是在未時三刻,終於瞧見了拄著拐杖緩慢行走的瘦弱少年,他正往方丈的房間而去。司徒馥未遲疑,帶著畫春走過去,在少年疑惑的眼神下,朝他行了一禮。隨即,快步離開。

往後每隔三日,二人便偶遇一次,終於在一次次的破局中,司徒馥知道少年發現了端倪。

因為,三日之期,本該未時三刻到的少年提前了一個時辰來尋方丈。

司徒馥當著少年的麵,解開了他的棋局。

方丈亦是看見了少年,心虛笑了笑:

“司徒施主是寺裡的貴客,你應該不介意她破你棋局吧?”

少年看清了司徒馥的臉,難怪他每次來尋方丈都會在路上碰到她,他隻覺得此女子貴不可言,雖滿身金銀氣,俗不可耐,但卻格外懂禮。

“不介意。但女子能有如此棋藝,實屬罕見。”

畢竟,他的棋藝可是出自那人。

司徒馥明知故問:

“這位公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