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的黃昏,沈行周總是習慣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地方,抬頭望著藍白分明的天空,她總覺得,在看不見的另一頭,也有一個人,和她做著同頻的事,她一直相信,終有一天他們能夠相遇。
後來她才明白,為何這麼多年自己總是莫名心有所往,原來每一次佇足,期待的,並不是一個具象的陌生人。
正文
——————————————————————————————
“陸至杭,你就不能把這些試卷往後傳嗎?上堂課的作業本是我傳下去的,上上上堂課的新教材也是我傳的!我就去了趟洗手間回來這桌子成什麼樣了!!”
“我~不~傳~你不是都要跟我絕交了嘛,我為什麼要聽你話,跟你做同桌以來老子分擔的事情還少嗎,想不通你乾嘛這麼錙銖必較,傳個試卷的事情,還要你一次我一次分得清清楚楚,你這樣不累嗎?”陸至杭側坐在椅子上,一隻胳膊搭在課桌上,另一隻垂在自己椅背上,聲調不高,卻不容拒絕地反駁。
“到底是我錙銖必較還是你小肚雞腸,哪一次聊天你不和我頂嘴,從宇宙爆炸論和生命的起源到一粒灰落下的曲線和速度,哪一個你不跟我杠著來,你不和我頂嘴會死啊!你見我和彆人計較地這麼清楚嗎?!”
此時後桌的丁曉陽和舒舒單手托腮,嘴角微微揚起,神情高度同步地欣賞著眼前這一幕每天可能會遲到但一定不會罷演的情景劇。對於漫天飛舞的口水和偶爾發射目標不夠精準的課本,他們從最初的驚詫慍怒到如今的司空見慣,甚至已經發展成一日不見此場麵便覺校園生活不夠完整的程度。現在是初二上學期,她們倆似乎早已忘記毫無波瀾的初一生活。那時沈行周與陸至杭都有各自的同桌。沈行周學習名列前茅,雖然前麵有著兩座無法跨越的大山,但任憑第一和第二花落誰家,她探花郎的位置卻一直無人撼動,總之三位巾幗女子穩居三甲。不同於人們印象中隻知道啃書本的學霸,沈行周有著與生俱來的江南女孩特質,清秀明麗,目光澄澈,青春期的她,流暢圓潤的臉蛋不見任何瑕疵,膚色白裡透紅,靦腆而自信,用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來形容未嘗不可。她的成績多半歸功於她驚人的記憶力,老師課堂上講的她在下課鈴結束前就已消化,課後從來不記單詞不背課文,但默寫永遠全對,語文和英語考試除了作文扣個形式分,其他版塊幾乎次次滿分。同樣是學生,如此她就比彆人擁有更多的時間研究自己喜歡的事。而陸至杭,一個安靜的極具理科天賦而文科拉垮的男生,課間彆的男生都拉幫結派去操場打球或是聚眾聊天,他卻很少離開自己的位置,老師一出教室門,他就拿出自己的漫畫沉浸其中,以至於後來晚自習期間,班上男生都趕在第一節課把作業匆匆了結,然後爭相傳閱他的藏書。這兩年大肆盛行中性風,由於生的清瘦白淨,又不多話,沈行周在剛開學的時候偷偷向同桌詢問他的性彆,不成想同桌居然求知欲爆棚,大方地走到陸至杭麵前,“喂,那個,我同桌想知道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後來沈行周也反省過:這梁子應該那時候就牢牢地結下了。
性彆烏龍之後,由於沒有社交需求,兩人從未有過交集,這一年,歲月靜好。初二開學上來,換了班主任——理工大學碩士畢業,後被學生尊稱“非哥”的物理係直男江識非。非哥在開學第一天就根據上一學年的成績總結進行了座位大洗牌,不僅在講台邊設置了“VIP”首席聽課位,更是直接點名沈行周和陸至杭做同桌,這令兩名當事人與當事人的同桌十分費解,畢竟一年朝六晚九的相處很容易積累下深厚的革命友誼,大家的成績也正好互補,為何突然換座,還是點名這十分具有針對性的事情。直到後來的後來,由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吃瓜同學根據在辦公室的道聽途說,得出情報結果——因為這樣的搭配“養眼”!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養眼”未必“修身”。剛成為同桌的那一段時間,兩個人謙遜有禮、你來我往,偶爾還會給對方分享落下的課堂筆記,但不知從何時起,兩個人的爭執多了起來,他們都喜歡探討一些這個年紀不常思考的高深問題,但是兩個人都實在太有想法了。最初因為不熟悉可以克製自己的論點,但是久了就忍不住反駁對方,每天爭論,每天反駁,隻要這股勁上來了,兩個人就爭得麵紅耳赤,以至於後來傳試卷、遞本子這種小事都得列入他們的尊嚴捍衛戰。
前同桌曾經用“不恥下問”來形容對沈行周的高度評價,確實,和其他任何一個人在一起,沈行周總能耐心地聆聽並恰到好處地輸出自己的觀點,還會對任何一個感到困惑的小點進行虛心請教,一天,兩天,三天,直到徹底弄明白才停止對對方的“騷擾”,當人們麵對一雙充滿純真求知欲的大眼時,往往能夠不厭其煩 ,甚至是十分樂意為其排憂解難的。
可當兩個知識儲備量差不多,並在輸出觀點這一步無法很好地達成共識的人處在日日相對的環境下,問題馬上就暴露了!在丁曉陽和舒舒眼裡,陸至杭和沈行周骨子裡都是極其驕傲的人,他們自身的優秀讓他們潛意識裡建立起要時刻獲得同樣優秀的人的認可的野心,如若一方能收斂起這份雄心壯誌還好,但當雙方同時將對方列為自己征服對象的時候,戰爭就處於隨時隨處爆發的狀態。有些事,自己想不通,旁人看得門清。但是這個旁人也僅限於舒舒和丁曉陽這樣的“近水樓台之人”。
“你一個大男生為什麼總和我過不去?”沈行周把椅子一拉,身子一沉往下一坐,順手把桌上的試卷往旁邊一推,“不知道紳士精神嗎?”
“為什麼我是男的就一定要讓你,男女平等,性彆不是我必須謙讓的標簽!”陸至杭麵對這位不友好同桌的發難,向來是嘴動身不動,每次看他這個樣子,沈行周就更加來氣,恨自己不多修吵架專長,導致詞彙量高度匱乏。
“那我們往理字上說,你把這些試卷傳下去我就不跟你爭,這是你的份逃不掉,你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完我才懶得和你說。”
陸至杭看著她正襟危坐,一副浩氣凜然的樣子,感覺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愛,他突然想起剛做同桌的時候,也一度覺得她非常可愛,明明對知識點了然於心,又有豐富的課外知識,可每次回答問題的時候卻總是會臉紅,晚自習會一個人坐到後排沒有人的位置上認真寫作業,由於夜晚風涼,老師會把教室的窗戶都關上,每次到了第二節課的時候,受二氧化碳濃度影響,沈行周的兩頰就會升起兩抹緋紅,原本接近完美的皮膚被這麼一點綴,那種青春期女孩的純真、稚嫩與嬌俏被詮釋地淋漓儘致,而這個人,向來是可愛而不自知的,總睜大了一雙“怎麼了”的大眼睛來回應他人的目光,惹得關係要好的幾個女生都忍不住去捏捏那張水嫩嫩的小臉蛋。想到這,陸至杭有點心煩,他其實不想總是這麼吵的,但是這個小姑娘是和他八字不合嘛。
沈行周嘴巴還在得唄得唄個不停,陸至杭真的想讓她閉嘴。
“啊!!!!!!”
丁曉陽的這一聲失聲大叫,將原本散落在教室各個區域進行課間社交的同學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他們所處的方向,又在電光火石間將視線定格在沈行周與陸至杭一人······不······兩人身上·······
沈行周的眼睛瞪大到血管清晰可見,麵前突然升溫的空氣和壓抑的視線讓血液有瞬時的凝滯,周圍的聲響仿佛都在同一瞬間墜入了一個巨大的黑洞,還在無限墜落,而她自己與周遭的一切事物也置身於此,隻是裡麵的人群此刻無法交流,明明每個人靠的很近,但之間的空氣都被抽離,成為失去媒介的真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恐懼感裹挾全身,沈行周的喉嚨被一股不明來處的灼痛感撐滿,她感到強烈的不適,卻無暇多想,她隻知道,在前一秒還依舊被自己小心翼翼嗬護,從未被人感知,在自己的世界裡靜待花開的期許被毫無防備的打碎了,她堅守的、期待的、悸動的,都成了還未到來就已永恒的殘缺。
“噫~~~”、“喔哦~~~”,一陣此起彼伏的騷動無縫銜接了剛才那一兩秒的鴉雀,他們所在的班級是初二(三)班,前門和初二(二)班的後門緊挨在一起,平時一下課有幾個活動積極分子就遊走於兩個班級之間,促成了“班級秘密不留課”聯盟,(三)班有人當眾接吻的消息迅速在整層樓發酵,幾個腿快的已經飛奔到樓上樓下傳播前線第一報道,瞬間,教室窗戶和門口擠滿了人,都在尋找最佳觀影位。
嘈雜的人聲和擁擠的氣流,令陸至杭意識清醒過來,猛地鬆開了沈行周,他清晰地看見她眼裡的惶恐,還有翻湧著卻不肯滴落的淚珠,方才他是抓住她的兩隻胳膊一個用力將她整個身體扳向自己,然後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此刻的沈行周全身竟在發抖,像失了神一樣。陸至杭此刻竟然也隻能木訥地坐在原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剛才的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舒舒和丁曉陽,和其他好事者不同,直覺提醒她們事態的嚴重性,舒舒快步走到沈行周身邊,將還在顫抖的身體輕輕擁入懷裡,丁曉陽則對著教室外大喊:“看戲嗎看看看,都趕緊回去!等著老師來趕你們嗎!”
正在此時,上課鈴響起,看熱鬨的人群瞬間散去,如潮起潮落,又恢複了平靜。這一節是非哥的課,看到非哥走進教室,舒舒輕輕撫了撫沈行周的背,準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陸至杭和沈行周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其他人自修”。話音一落,大家麵麵相覷。這層樓一共有三個班級,一班到三班,這幾個班級任課老師的辦公室就設在一班方向的儘頭,和教室僅隔一座樓梯,剛才的動靜想必早就傳到了辦公室,在這個學風向來嚴謹的學校,不知道這兩人會麵臨什麼樣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