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邈指揮家裡人清點所失財物,樓明月陪她去縣衙錄供。
縣尉大人說已不止錢邈一家受害,前幾個月大名府就有類似的案子,這夥人竟膽大包天,騙人騙到開封來了。
畫師按照孫宅主仆所描述的畫了像,知縣大人下令通緝人犯,又叮囑錢邈和樓明月,苦口婆心教導一番,說若將其捉拿歸案,追回財物,再派人通知。
除了等隻有等。
“萬幸家裡人無大礙。”樓明月握住她的手。
“我真是一時貪心,世上哪有便宜的事?”
樓明月挑挑選選,暫定了兩個宅子。一個位於內城興德坊東南,離朱雀橋不遠,一個在外城寶相寺西邊,都是三進院落,大小布局各有不同。
她本想去陶然巷詢問,因孫宅的事耽擱了半日,倒是林頌他們來了玉宇瓊樓。
“我一說是房大人要,主人便說可以講價,隻需房大人送他們幾副字畫。”樓明月將圖樣先拿給林頌他們三人過目,“這兩座宅子在郎君們看來,哪個更好?”
謝聞樸:“我們不太懂。”
樓明月:“我也不太懂。”
歐陽隅奇道:“娘子你怎會不懂?”
“像磚石泥漿,瓦工漆料金永最懂;瓷器盆景,簾帷帳幔,品紅最懂;蒔花弄草,掛畫紋飾,默叔最懂;文契稅金,風水布局,我爹最懂。”
樓明月笑道:“我呢,什麼也不精,隻需將他們放在最合適的地方,彼此互補,儘力讓買主滿意。”
一花一木,栩栩如生,一柱一石,恍如親見。謝聞樸讚歎道:“此畫出自誰人之手?”
“自然還是默叔。”
樓明月見林頌盯著那題字看了許久,不由問道:“有什麼不妥麼?”
“沒有。”林頌輕撫那海棠花瓣,“畫得真好。”
樓明月還在每處都附上一段小字標注,製成冊子,將房家人或許想了解的細節一一附上。
歐陽隅拿了冊子翻閱:“明月娘子,你的字跡和晏聲倒有些相似。”
“我那雞爪爬過的字跡,怎敢與林公子相提並論。”
“我瞧著也像,姐姐何必妄自菲薄。”
林頌看了眼林韞,溫聲道:“大抵我們兩個都臨摹過名家字帖,撇捺間有相似也不足為奇。”
“不過可惜,默叔他怎麼會說不了話的?”
“默叔傷了耳朵,俗話說有聾就有啞,他漸漸就忘記怎麼講話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畫中意境非常人能及。”
“還望舉人們在蘇公子麵前替我美言。”
“這是自然。”
玉宇瓊樓按房家的要求送了圖樣過去,一來一回花費四十幾日。
樓明月也沒閒著,磨價錢,談條件,聯絡工匠,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她相信,一座好的宅子是不挑人的,房家不買,也會有元家買,常家買。
蘇府小廝傳信,三日後請樓明月親自入府商議。
樓明月帶了品紅和金永,等在花廳上。此次入選的,除了她,還有五位經紀,都是行當裡數得上的人物。他們看領頭的樓明月是個女子,年紀不大,未免輕慢。
她默默打量花廳的擺設,掛畫盆景皆是簡素清雅之物。
半炷香的工夫,蘇易自穿廊轉入花廳:“諸位久等,今日請諸位來我蘇府麵議,自然是挑的宅邸有些合我房叔父的眼。”
話音未落,眾人一擁而上,嘰嘰喳喳吵得震天響。六張嘴爭一口餅,人人沾親帶故有關係,個個長了七彎八繞的花花腸,不甘落下風。
“公子您選了我們真是獨具慧眼,榮幸之至。”
“貴也不一定好,便宜也不一定差,最主要的是合適。”
“買房子這麼大的事情肯定要謹慎,多選選是對的,要是通判和夫人有看中的,我給您介紹。”
“貨比三家,公子考慮周到。”
“您隻要安心選房就夠了,其餘的我們都會幫您弄好,絕無後顧之憂。”
“公子,我說得再多,不如您親自去看一看。”
“公子要是有什麼顧慮儘管提,您彆看我年輕,資曆還是有的。”
有的誇自己,有的誇蘇易,有的一唱一和,有的暗使絆子。
這房宅交易,說到底就是比誰會猜心思,比誰會哄人,比誰先入買主的眼。大家夥各顯神通,殷勤不已,顯然誌在必得。
蘇易不善俗務,皺著眉頭疼。樓明月與他在某位房牙的指縫間對上眼神,打了招呼。
她還記得蘇公子那句“晏聲的朋友就是蘇某的朋友”。
隻因蘇家對汴京熟悉,蘇家和房家的情分深厚,房家長輩信任侄兒,才把一應事宜交給蘇易來辦。此等混亂場麵,還要房家的管事真正操心。
那管事著四個小廝抬出屏風,辦事老道的人不急不躁,“還請各位經紀入座。”
他垂手侍立於蘇易身旁,抱拳道:“關於這些宅子,老朽各有幾處地方想問。”
“玉宇瓊樓。”
樓明月起身上前。
“娘子說能引泉水入宅邸,據老朽所知,寶相寺的山泉一概不外引。”
廳上皆是同行,樓明月道:“我有我的辦法,既已許諾,玉宇瓊樓一定辦到。”
“貴清堂。”
“陳記。”
……
管事一一問過,所問皆是些稀鬆平常的問題,也不明說滿不滿意,讓人捉摸不透。
“老朽問完了,諸位辛苦,假使有何不明白的,請儘管提。”
多少錢辦多少事,牙人們最關心的還是買主預備多少支出。
管事聽完側身眼神詢問,有女使從屏風後走出,附在耳邊他說了什麼,管事微點下巴,而後對眾人道:“隻要你們能讓主子覺得滿意,錢的事都好商量。”
樓明月從林頌處得知,房大人在湖州還有公務需處理交接,先由房家三郎帶著妻子、母親和妹妹入汴京安頓打點,不日將寓居於大相國寺內。
難道已經來了?
描金屏風後坐的是房家女眷?
“這位娘子,請上前一步說話。”
樓明月在眾人目光簇擁中,跟隨女使去了後堂。
“這位娘子就是晏聲舉薦之人?”
“回母親的話,正是。”
“此畫何人所作?”
左邊這位婦人操著江南口音,想必就是蘇亭的發妻杭夫人,右邊的那位,嘴角一粒青痣,便是房彥的發妻潘夫人。
樓明月答道:“此乃民女牙行一位名喚阿默的夥計所作。”
“民間果真臥虎藏龍,筆力倒不輸大家,不知這位阿默師承何人?”
“因其如今口不能言,民女未曾問過他師從何人,從何處學得。他畫技多年來不斷精進都是愛畫的緣故。汴京各處佛寺廟宇,道觀樓台,茶坊酒店,隻要看見有好的字畫,他必定駐足觀賞,臨摹品評,如癡如醉。”
“你倒舍得?”
“夫人有所不知,十年前汴京水災,連日暴雨不斷,民女年幼,不慎與父母失散,命懸一線之際,是阿默將我背在背上,緊緊抱住一根浮木,黑夜裡挺過整整四個時辰,直至洪水退去。”
樓明月至今心有餘悸,有時夜裡做夢夢見自己掉進漩渦,無論如何掙紮都遊不到岸邊,驚醒後冷汗直流。
“民女的父母可憐他無家可歸,感激他救女性命,便留他在玉宇瓊樓幫工,不管怎樣總算有口飯吃,有地方住。”
“居然還有這等奇事?也是你們的緣分。”
“默叔於我,有救命之恩,師生之誼,叔侄之情,民女自當為他頤養天年。”
杭夫人好奇:“這麼多年,他沒想過找家人麼?”
“默叔是當年黃河決堤逃來汴京的災民,他時運不濟,兩次死裡逃生,不僅變得又聾又啞,還失去了記憶。”
樓明月歎了一口氣:“默叔從不提及前塵往事,我們猜想,他的家人親眷也許早已葬身大水之中,考慮到他的身子,我們大家許多時候選擇避而不談。”
潘夫人目露憐憫之色:“我年輕時跟隨夫君在宓縣,他當年是宓縣縣令,指揮著底下人開倉放糧救災,我在縣衙幫忙施粥,所見流離失所者眾多。”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杭夫人指著花園道:“你說說。”
“先差磚瓦泥匠搭棚修整,待來年春夏天氣暖了,園子裡各色花也開了,屋子也收拾停當,歡歡喜喜辦個喬遷酒,請諸位娘子郎君賞花。說不定大人又寫出幾首新詞流芳百世,明月也跟著沾個光。”
替房大人買房絕對是件令人眼饞的差事,不少同行暗中來問她,玉宇瓊樓更是名氣大增。
定下得太過順利,沒有刁難,沒有猶豫,就像走個過場,林頌竟有如此大的麵子麼?樓明月心中疑惑。
花園的工程她按照房家的要求修改七八次,房大人選定了最初的版本。黃道吉日動土,除了金永監工,樓明月亦日日去轉上一圈,風雨無阻。
天氣漸冷,房家的幾個女眷暫住於蘇宅廂房之內,她們每每詢問工程進展,園中花木載種幾何等等,樓明月不厭其煩,稟報詳細。
她也說些市井玩笑,為夫人小姐逗趣解悶,也給仆從們送些禮品,以小恩小惠甜他們的嘴,一來二去,成了蘇府常客。
房家小姐名妙靜,是位性子安靜,寡言少語的妙人。蘇家小姐名昭,小字景之,直率活潑,喜好詩文,才情橫溢。
兩位小姐若按性情比較,更像蘇房兩家換了女兒養。
臘月初三,蘇家小姐特意差人喊樓明月入府,圍爐煮茶。
樓明月本以為兩位小姐是想與她商討閨房布置事宜,或問些房宅買賣租賃的趣事,稍微說了幾句,便曉醉翁之意不在酒。
蘇昭為她斟茶:“樓娘子與林舉人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