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明月跟著李婆子從後門進府,一路雕梁畫棟,丹楹刻桷,氣派中不失風雅。
“李姐姐,托您的福,我才有機會見見世麵。如今這府裡是誰管事?還請您提點提點,萬一碰見貴人們,我就怕一個不當心,說錯話做錯事。”
“娘子言重,都是自家親戚,有什麼托福不托福的,我家女婿租鋪麵多虧你出力。我們夫人孝順,老夫人說什麼做媳婦的自然要順老祖宗的心意,侯爺和夫人又隻得了小侯爺一個兒子,寶貝著呢。你隻管去見衛姨娘,趕巧今日英國公府的小公爺來,小侯爺陪人在前院,少夫人愛靜,不喜被打擾。”
行至垂花門,迎麵走來幾個女使。
府中女使都穿鶯兒色圓領袍,領頭那個穿的卻是銀紅,想來是位管事的。果然,卻聽李婆子殷勤道:“蘭猗姑娘。”
“李嫂子,這位娘子是誰?看著眼生。”
“這位是衛姨娘的姐姐。”李婆子笑著回禮,往蘭猗身後瞧了一眼,“什麼事還要勞動您親自辦?”
“秋節送給姨夫人的幾樣東西,夫人不放心,要我盯著,也順道讓我和表姐說說話。”
“夫人一向隻信得過姑娘你,我老婆子想去還去不得呢。”
送走蘭猗,李婆子道:“我們府裡的夫人和王侍郎府的夫人是嫡親姐妹,兩家人常走動。”
樓明月跟著李婆子拐過抄手遊廊,穿過花廳往西,衛杏雪身邊的蓮葉早早等在院中,笑著迎上來:“樓娘子,我們姨娘日日盼你來呢。”
蓮葉一麵指使小丫頭沏茶,一麵送她去裡間。
“姐姐,你來了。”衛杏雪抬手,“下去罷。”
蓮葉退出去關上門,屋內隻剩下她二人。
“姐姐,你還在生我的氣,對不對?”衛杏雪揚起嘴角,“我爹娘這下可抖不起威風了,還得好聲好氣求著我辦事,姐姐,你說好不好笑?”
“不敢,姨娘如今可稱心了。”
“稱心?”她掀起眼皮望向籠中之鳥,“這世上哪有稱心如意?”
“怎麼,你不稱心?”
衛杏雪沒答話。
她生得好看,尤其是一雙眼睛,都說富貴養人,一月不見,她的臉圓潤了些,人看著也沉穩了。
“承蒙厚愛,小人為姨娘準備的禮物,還望不吝笑納。”樓明月將一個木盒丟在紫檀木桌上,淡淡道:“你的嫁妝。”
這嫁妝是她老早準備好的,當日樓明月賭氣沒去看衛杏雪上轎,嫁妝也就沒送成。
衛杏雪打開木盒,隻見裡麵放了幾張銀票,兩塊金錠,還有玉鐲、戒指、簪子等。
她將帕子蓋在兩根手指上卷著玩,偏過頭擦掉眼淚:“除了份例月錢,我能有幾個錢?那些個刁奴暗地裡給我使絆子下臉麵,船舵子變得比過油肉還快,眼見著納我進門是為了氣少夫人,做戲裝蒜個個會,算盤珠子似的撥一撥動一動,不打點不行。”
衛杏雪冷笑道:“前兒我爹娘過繼了三叔家的青兒做兒子。呸,憑他有什麼,也敢東施效顰,取個大將軍的名兒,到處招搖惹人笑話。親爹娘還沒死呢,就巴巴地送來做舅爺,他算哪門子舅爺,我親哥哥是什麼樣的人,他也配?莫不是嫌我在這府裡活得太長,明日我不做姨娘了,一頭撞死在街上,他也不給我收屍,他也不認我這個姐姐!”
樓明月給她倒茶:“還是那麼大氣性。”
衛杏雪喝了一口,立馬吐掉:“怎麼是舊年的茶葉?來人,重新沏一壺。”
樓明月也倒了一杯嘗嘗,清香四溢,味道醇厚,確實是好茶葉,也似乎有股子陳年味道。衛杏雪是葉錦都承認的品茶高手,她說有分彆就一定有。
“不必……”
“人呢?”
一個尖臉女使慢吞吞走入內間行禮:“回姨娘的話……”
衛杏雪忙問:“蓮葉呢?怎麼是你來回話?”
尖臉女使道:“蓮葉姐姐被淩霜姐姐喊走了,夫人有事問她。”
“你去重新沏一壺,換今年的茶葉。”
“雖是舊年的茶,卻是上好的龍鳳團,宮裡賞的,少夫人特地送給您嘗嘗的,平常人家想喝還沒有呢。怨不得您喝不慣。”
衛杏雪登時就要發作,樓明月按住她的手腕,起身笑道:“我瞧娘子你生得好看,見識也多,口齒也伶俐,這般風致儀容,莫不是府裡哪位表姑娘,故意換了衣裳騙我玩呢?”
那女使嗤笑一聲,道:“我們府裡的姑娘可比我好看千倍萬倍。”
“哎喲,瞧我,市井人沒甚見識,這位妹妹不愧是侯府調教出來的,真真水蔥一般的人物,難怪我認錯。”
樓明月又道:“我是個窮舌頭,平日吃不上什麼名貴茶葉,不過我聽聞官家最愛與民同樂,對市井裡的茶亦讚不絕口。今次有幸入府,我聽姑娘你說話,想必對茶頗有研究,可得讓我嘗嘗你的手藝。”
伸手不打笑臉人,尖臉女使被樓明月唬住,怔了一怔,轉身出門泡茶去了。
“成日偷懶耍滑,越發不將我放在眼裡。”
“小侯爺,他待你好麼?”
衛杏雪低頭道:“他待誰都好。小侯爺確確實實是個好人,偏偏是個好人。我寧願他當我是府中奴婢,那麼他對我還能笑得真心些。”
“少夫人呢?”
“少夫人母家姓溫,是伯爵府的三姑娘,大家閨秀,我自是比不上她的。她對誰都冷。我搶了她的丈夫,任誰也不會喜歡。”
一個對誰都好,一個對誰都冷,好奇怪的一對夫妻。
不多時,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小丫頭來傳話:“少夫人說,晚間小花園內擺了家宴,請姨娘過去用飯。”
樓明月忙起身告辭,蓮葉攔住她:“娘子彆急著回去,左右姨娘不需人服侍,你不妨和我們幾個一道用完飯,再走不遲。”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又有人來請,特意點名要樓明月也去。樓明月推說自己隻是個市井村婦,恐不知禮數,出言不遜,汙了小侯爺和少夫人尊耳。
衛杏雪卻道:“姐姐好歹來一趟,小侯爺憐惜我,一同去湊個熱鬨又何妨?”
那女使也道:“既然娘子和衛姨娘情同姐妹,小侯爺也該稱您一句姨姐,都是自家人,望娘子不要推辭。”
話裡話外的意思,她是非去不可,為何?樓明月著實不懂。
“這位姐姐快彆折煞我。”眼見推辭不了,樓明月假笑客套,“明月隻好恭敬不如從命。”
幾個人七拐八拐來到花園內,席麵上坐了兩男一女。
那年輕婦人,端莊沉靜,氣質典雅,真真是個美人胚子,乍一看竟與衛杏雪有幾分相似。
兩個年輕男子均衣著華貴,一個灑脫風流,一個端方俊秀。
衛杏雪低聲道:“右邊那位是小侯爺表侄,英國公夫人最小的兒子薛昂,在家排行最末,人都叫他薛小五。”
衛杏雪作為妾室,需在旁侍候,布菜倒酒。
溫夫人:“衛姨娘,你可怪我?”
“妾身伺候都是應該的。”
小侯爺嗬嗬一笑:“還沒拆螃蟹就喝上醋了,沒的叫人笑話。”
溫夫人冷若冰雪:“什麼笑話不笑話的,這兒難道有外人?我今日高興,官人儘管和表侄對酌,我自同這位娘子說笑。”
薛昂:“溫姐姐,我雖是廣寧侯府侄孫,不也是你忠肅伯爵府的表親?我還是習慣你喚我表弟。我就比你小幾個月,你隨夫家喚我侄子,可不又小了一輩?我不依。日後你倆的孩子出生,我是要做舅舅的。”
樓明月心道:廣寧侯同刑部侍郎王峋王大人是連襟,廣寧侯府、英國公府、忠肅伯爵府又都是親戚,一大家子沾親帶故,親上加親,逢年過節叫人豈不麻煩?
“小五,你要做舅舅何必問我?這府裡不隻我一個女人不是麼?”
在座的幾人頓時尷尬。
溫夫人句句夾槍帶棒,樓明月第一回覺得自己嘴上功夫沒處施展,一股氣憋在胸口,難受得緊。
薛昂將話轉至樓明月身上:“這位娘子我曾見過兩麵。”
小侯爺訝然問道:“什麼時候?”
樓明月更不記得何時見過他。
薛昂講了樓明月在葉家茶坊幫胡三娘和離之事,另一件則是她在孫家酒樓替菱仙娘子罵人。
薛昂隨意打量著樓明月,嘻嘻笑道:“今日一見,倒比我想的嫻靜許多,遠不及當日,牙尖嘴利,勇猛非凡,連男子也要甘拜下風。”
樓明月暗自腹誹,她在彆人麵前和在他們麵前當然不同:“諸位貴人在此,小女子不敢造次。”
那侯府少夫人溫氏聽了,反而要給她敬酒:“原來是你,你倒是個烈性的,不受閒氣。”
原來?她聽過她?
溫夫人從腕上褪下一串玉珠:“我也沒什麼見麵禮,將就戴著罷。”
待樓明月推辭,溫夫人看著衛杏雪:“衛妹妹,你姐姐可是瞧不上我?”
“妾身惶恐,怎配和夫人姐妹相稱?”
“是麼?”溫夫人似笑非笑。
樓明月心中大駭,短短一盞茶的功夫,衛杏雪於自己住處說的話竟已傳入這位少夫人耳中。
同樣臉色難看的還有小侯爺差去請她們二人的女使。
一頓飯吃得樓明月戰戰兢兢,食不知味。臨走時,衛杏雪同她講:“姐姐,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