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囊(1 / 1)

“她的東西你還留著?”

封夫人語氣沉冷,蹙眉瞪向封令鐸,表情嚴肅。

封令鐸怔了怔,順著家仆的方向看過去,隻見一隻秋香色錦緞香囊上,依稀繡著海棠並蒂的圖樣。料子是上好的料子,那繡工卻是極具辨識度的張牙舞爪,也難怪封夫人能一眼認出。

封令鐸無意隱瞞,隻神情淡然地應了聲“是”。

承認得這麼乾脆,倒像是真沒藏著什麼心思,封夫人愣了一瞬,又聽封令鐸道:“大約是扔在什麼地方太久,忘了。”

“是麼?”封夫人將信將疑。

雖說那女人在的時候,恪初並不見多麼沉迷喜愛,可自他封侯歸家,得知那女人走了之後,本來就不怎麼熱絡的性子,倒愈發變得清冷起來。

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

封夫人總覺得他對姚月娥,隱隱有些或許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牽掛。否則這歸家的整整一年裡,他怎麼不僅對安排的相看不上心,就連寶華公主三番五次的示好都愛搭不理?

“那這香囊放著也無用,乾脆扔了吧。”封夫人有意試探,封令鐸並未出言製止。

他從始至終都淡漠地坐著,眼神不曾往那香囊上再落過一寸。

最後那家仆便拿東西將香囊裹了,扔進了廊外的穢簍。

封夫人心裡舒坦下來,跟著囑咐了幾句保重自己、萬事小心的話,起身便出去了。

廊外的雪窸窸窣窣的,將院裡的梅枝壓的咯吱作響。炭盆裡偶爾炸出幾聲嗶剝,有風從窗牖撲進來,帶來一絲冷洌的香氣。

封令鐸憶起來,這香囊似乎是前一年的七夕,她不情不願地補給自己的。

七夕素有乞巧的傳統。女子們會對月穿針,縫製繡品,也有比拚香囊、團扇或者手帕上的繡工。

許就是因著這個原因,前一晚的姚月娥格外溫柔曉意,等到事後兩人共浴,她才小心翼翼地問封令鐸道:“若是明日我的香囊沒有人要,郎君可以來取嗎?”

封令鐸幾乎冷笑出聲。

彆人不要才想起他,也真虧她想的出來!

他不高興,也不想展露,隻假作疲憊地冷著張臉,不置可否地讓她下去了。

等到次日繡工展示的時候,封令鐸故意沒有出現,他是想看看她那狗爬一樣的繡工若是自己不要,還有沒有人真會給取走。

那一日封府內院的遊廊上,掛滿了各式玲琅的繡品,姑娘們遠遠地瞧著,眼見上麵的繡品被人一件件地摘走,隻剩那隻張牙舞爪的海棠並蒂香囊。

隔著一條回廊的距離,姚月娥的表情從一開始的鎮定自若,到後來的焦躁、尷尬、最後似乎還有一絲不常見到的失落……

這令一直在閣樓遠觀的封令鐸很是滿意。

可當他起身想取走那隻香囊的時候,外院一個名喚阿劉的護衛,卻搶先將那隻香囊請走了。

封令鐸不喜彆人沾染自己的東西,哪怕是封家最為落魄的時候,他的就是他的,從來不曾讓步。但今日一事由他一手促成,他沒有立場生氣,隻能莫名其妙當了回苦咽黃連的啞巴。

於是心頭憤懣的封少爺,一整個月都沒再進過姚月娥的院子。

大約是兩次三番的冷遇之後,姚月娥猜到症結所在,於是識相地又繡了一隻,偷偷放在了他枕頭底下。

後知後覺的補償,一向眾星拱月的封令鐸自然不屑。

隻是在發現香囊的那一晚,憋悶許久的鬱氣讓他再也按耐不住,衝進姚月娥的院子,將她好好整治了一番,直到她精疲力竭地賣乖求饒才堪堪停下。

而後這隻香囊就被封令鐸扔在了不知哪個角落,從此再未見過。

如今再見,那種憤懣到呼吸不暢的感覺又回來了。

以前封令鐸總覺得姚月娥就像是一塊清新可口的膳後甜食,吃的時候頗覺合口,吃不到也不會過於掛念……

可他從未承認過,自從得知姚月娥走了以後,每每聽到、看到、想到一切與她相關的東西,胸口都像是壓了塊又冷又硬的巨石。

視線落回廊外的那隻香囊,積雪已在上麵覆了薄薄的一層,看起來更像是無人過問的棄物。

棄物。

封令鐸冷笑,如今的他,可不就像穢簍裡那隻香囊,同樣是被她丟掉的棄物?

砰訇一響,海棠文雕花隔扇門被重重地拍上。可須臾之後,封令鐸又從房裡行出來,俯身拾起了穢簍裡的那隻香囊。

*

正月初七,姚月娥帶著請人寫好的訴狀,跋山涉水地抵達了建州府的衙門外。

今日是節後衙門上職的第一天,照理說前來投狀的人應該不少,可姚月娥一直等到府吏前來收狀,衙門口都空無一人,不見任何前來提狀的百姓。

她心中納罕,遞了紙狀又見那府吏半抄著手,陰陽怪氣地看她,半晌都不動。

“官爺有何吩咐?”姚月娥迷惑,直到看見那半遮在狀紙下的手,朝她輕輕地勾了勾。

姚月娥心中不悅,但還是從腰包裡摸出快碎銀,又道了幾句“勞煩”,那名府吏才慢慢悠悠地進去了。

但不過一會兒,他又從黑漆的府門出來。

他將兩張狀紙扔回給姚月娥,敷衍著道了句,“走吧,你這案子我們州府衙門不受理。”

言訖也沒更多的交代,轉身就走。

“官爺!”姚月娥當即伸手拽住了他。

她將手裡狀紙展開,看見上麵鮮紅的一行“證據欠缺,難以立案”,仰頭問那府吏道:“我有店家夥計的證言,而且隻要衙門勒令對方呈交一份店鋪租賃或者交易往來的賬本,這店鋪是不是陳方平的便一目了然。如此簡單明了的事,怎麼會欠缺證據?”

那府吏先是一愣,而後哂笑著逼近兩步,問她道:“那租賃契書和賬本呢?你若將這兩樣東西呈上來,我們大人立馬受理你這案子。”

姚月娥氣笑,反詰他到,“所以如今官府斷案,隻用坐在衙門裡動動嘴皮子就夠了?”

“你大膽!”那府吏聞言氣得不輕,“你是知州還是我們大人才是知州?你再胡言亂語放肆糾纏,當心禍從口出!”

姚月娥還要再辯,卻被同行的齊猛拽住了手臂。

州府是他們告狀的最後希望,姚月娥不想意氣用事,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抽出另一張狀紙道:“那這一份總該沒有問題了吧?運貨途中忽遇山匪,是意外事件,應當考慮違約責任減免,過錯方不全在我們,怎麼能……”

“怎麼不全在你們?”府吏反問,“山匪一事分明是你們送貨守衛不足造成的,嘉禾縣衙門的判決書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還有什麼好抵賴的?”

最後的希望也落空,姚月娥怒不可遏,“我抵賴?!難道不是你們官商勾結、官官相護,不給百姓活路?你去問問裡麵那位知州老爺,他可對得起正堂裡那塊明鏡高懸的牌匾?!”

隨著姚月娥的控訴,衙門口的百姓越聚越多,他們大約也是苦庸官久矣,紛紛加入姚月娥,對那府吏指指點點。

府吏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來人!!!”

一聲令下,幾名手持棍棒的衙役魚貫而出,在府吏身後站成一排。

“非議官衙、謗言公府,爾等刁民膽敢多言一句,今日就彆想全身離開這州府衙門!”

“你!……”姚月娥步子一頓,未出口的話被齊猛一記猛拽給扯沒了。

今日之行本就是破釜沉舟,沒有得到好處已經夠壞了,姚月娥沒道理讓自己的處境更加困難。她從小寄人籬下,雖說有自己的脾氣,但性子說到底也是能屈能伸,頗是懂得權衡利弊。

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她的當務之急不是魚死網破,而是留得青山。

想明白了,姚月娥便不再逞這一時的口舌之快,她乾脆利落地收好狀書轉身就走,剛走幾步,便被一個身著白色襴衫的公子給攔住了。

他生得眉清目秀氣質文弱,當是讀過書的舉子。

或許是出於讀書人的正義感,他對姚月娥道:“有兩條消息或許對兄台的境遇有所幫助。”

見姚月娥不解,他湊過去壓低聲音道:“幾日前朝廷發了道榜示,說是閩南路的轉運使在牢中畏罪自殺了。”

“這……”姚月娥怔愣,“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那舉子繼續道:“一路的轉運使畏罪自殺這麼大個案子,朝廷一定會派欽差前來閩南路調查。”

“可是整個閩南路六州,我怎麼知道欽差要去哪裡?”

那舉子又道:“故某說有兩條消息,另一條是說十日後,為聖上采購明前新茶和茶器的皇商也會到閩南路,且第一站就是往建州考察茶器。”

見姚月娥麵露疑惑,那舉子補充道:“閩南商會之所以橫行,就是因為壟斷了整個市場。倘若兄台能夠越過商會獲得皇商的親睞,不說畏懼,至少商會對兄台應當不敢再輕視怠慢,畢竟誰都不敢跟聖上的人過不去不是?”

“而且,”那人補充,“欽差要查案子,必定也會有個突破口,借皇商采購一事,調查摸清閩南的官商內幕,某私以為或許也是個切入點,兄台不妨碰碰運氣。實在不濟,還能試試跟皇商搭上線,畢竟也沒有損失。”

姚月娥動了心,摸出粒碎銀子問那人道:“那兄台可知哪裡可以找到這位所謂的皇商?”

那人連忙擺手推辭,隻道:“為民請命本是讀書人本份,奈何某既無誓死之氣魄,亦無兄台之膽量……實在有愧,若能助兄台一臂之力,已甚欣慰。”

他頓了頓,又道:“十日後,皇商薛老板會下榻建州府棠眠閣,兄台若信得過某,可前往一試。”

*

閩南路距京師兩千餘裡,即使快馬加鞭,也要半月的時間。

封令鐸隨葉夷簡到達閩南路地界的時候,已是正月底了。為了不暴露行蹤,兩人不敢投宿當地驛站,故這一路都是幕天席地、風塵仆仆。

好在今日終是在日落之前趕到了建州府。

華燈初上,州府裡最好的客棧棠眠閣裡,正是一派熱鬨喧闐的景象。

兩人扮作出門收貨的商賈,饒是一身黑布棉衣,封令鐸因著征戰沙場的緣故,身板筆直,透著股說不出的威嚴。

接待的小廝忙不迭起身迎過來,笑著問:“二位郎君是要用膳還是住店呀?”

“我們約了人。”葉夷簡摸出定碎銀子,“請問薛清薛老板在哪一間?”

小廝笑嘻嘻接過銀子,矮身給兩人引上了三樓。

半掩的門扉裡傳出一句淡淡的“進”,一名丫鬟從裡麵行出來,對兩人恭敬地給了個請的手勢。

一麵目清秀的白衣男子立身站於案邊,拱手對葉夷簡拜到,“見過葉少卿。”

薛清沒有見過封令鐸,也沒有提前從朝廷的文書上得知他要來的消息,他的目光在一側的封令鐸身上停留片刻,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稱呼。

“這位不便透露身份,”葉夷簡解釋,“你隻需喚一聲大人即可。”

薛清拱手,禮數周到地喚了句“大人。”

三人很快落座。

薛清的家族早就是京師有頭有臉的商戶,因不滿前朝腐朽,曾捐銀捐糧草支持隆建帝起兵。如今新朝建立,皇家的用度采購自然便落到了薛家的手上。

薛清有整個閩南路的商戶資源,更有許多連朝廷都摸不到的私人門路,要調查官商勾結的事,自是借他之力最好。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葉夷簡便將案件詳情與薛清交代清楚了,托他留意。

薛清有禮有節,拱手讓到,“都是為皇上辦事,葉少卿不必多禮。”

“還有,”葉夷簡側頭覷了眼旁邊的封令鐸,轉頭對薛清笑道:“有件私事,也想麻煩薛老板一下。”

他說著話,從懷裡摸出那隻和田玉的鐲子道:“這隻鐲子是從轉運使胡豐的贓物裡搜到的,想請薛老板幫著打聽下,它究竟是如何輾轉到了胡豐手上。”

薛清一愣,接過玉鐲細細端詳起來。

也是在這時,方才出去喚門的小丫鬟貓著腰進來,有些羞赧地對薛清道:“郎君,外麵有一個來自嘉禾縣的茶盞手藝人求見,說是……他手裡有你想尋的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