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珠(下)(1 / 1)

“寒冬臘月,大雪壓田,莊子裡顆粒無收,村裡靠著朝廷救濟的一點糧食度日。可偏偏不巧,在這個時候,我出生了。”

浮珠輕啟朱唇,她的聲音之中夾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無奈,就如同那緩緩流淌的溪流一般,不緊不慢、不疾不徐地傳入眾人耳中。

“娘,我求您,求您彆把孩子送走…成嗎?我求您大發慈悲…看在我嫁來咱家五年的份兒上,我求您…明年一定是男孩!”

屋內的血腥味兒還未散儘,額角上的汗珠還未乾透,可床上的那個女人卻苦苦的護著自己懷中剛出世的嬰兒。

“惠兒,我知道你最懂事,今年冬天不好過,留著這孩子我們也養不起,再說你不是有妞妞嗎?這孩子不丟了也是個賠錢。”

燭光映在那滿是溝壑的臉上,兩鬢斑白儘是窗外的風霜,那雙枯枝般的大手伸進那麻被中,“乖惠娘,聽話,把娃娃給我。”

“娘,我不能沒有她,她太小了,這外頭冰天雪地,孩子是要被凍死的啊!”

床上的惠娘緊緊護著身旁小小的一團,背過身子不去看那雙手。

“你彆想抱孩子,我不會讓她待在我們老劉家的!”

見軟的不行,那婆婆一把掀開那單薄的麻布,奪走那麻布中微弱的呼吸聲。

“娘,您不能丟掉孩子,隻要我活著。絕對不能!”

隻聞“撲通”一聲,那虛弱的身子一把跪在粗糙冰涼的泥地上,那雙手凍的通紅,僵直的緊握著眼前那人的腿,死死不放。

“你乾什麼!孩子明年你還會有嗎!你想想楚楚,再多一個賠錢貨我們怎麼活!不會下蛋的母雞畜生不如!你還有臉哭?!”

“娘,娘!惠兒這輩子沒求過您!”

“老劉!把這孩子丟了!丟遠些!莫讓這婆娘找到了!”

“娘!!!”

“……”

“楚楚,你答應娘,你去把妹妹找回來,你奶奶肯定把妹妹丟到村口了,阿娘…阿娘隻有楚楚,隻有楚楚可以幫阿娘了。”

木床上的女人眼神黯淡,月光透過牆縫,如大雪融在了眼眶中,一滴滴飄落。

楚楚咬著嘴唇,半知半解,阿娘為什麼哭呢?是有人要把妹妹丟掉嗎?為什麼?可是阿娘哭,楚楚也想哭。

趁著夜色,她偷偷溜出家門向村口奔去。

寒風吹得她小臉生疼,一腳深一腳淺,高高的雪堆裡,半掩著幾具破爛的黑布,野犬臥於其上,見來了人,瞪直了冒著綠光的眼睛,低低的哀鳴著。

不曾聽見嬰兒的哭泣聲。

阿娘,外麵好冷好黑。

阿娘,楚楚害怕。

阿娘,妹妹在哪裡。

妞妞沿著村路往下走著,離家越來越遠的方向,眼前圍著幾隻惡犬。

這裡怎麼走?

楚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四處張望尋找,看到路邊有根粗樹枝,她趕緊撿起來握在手中。

鼓起勇氣朝著那群惡狗走去,一邊揮舞著樹枝,一邊大聲呼喊試圖嚇退它們。

惡狗們嗚嗚叫著往後退了幾步,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其中一隻體型較大的惡狗齜牙咧嘴地衝著妞妞撲過來,妞妞閉上眼睛用力將樹枝朝前捅去,幸運的是正好戳中了大狗的肚子。犬群被打散,隻是站在一旁虎視眈眈。

楚楚顧不上害怕,急忙在附近翻找起來。終於,在一個隱蔽的角落發現了被破布包裹著的嬰兒。

或許是那布原本就包的緊,現在隻堪堪如一塊被打開的包裹。隻是嬰兒臉色慘白,氣息微弱,妞妞連忙抱起妹妹往家裡跑去。

“阿娘,阿娘!妹妹找到了!”

一路奔馳,寒風直往嘴裡灌,來不及呼出一口熱氣,又似乎不敢大聲喧張,最後那五個字隻是憋足了氣,小心翼翼地吐出。

“我苦命的兒,我的孩兒…”惠娘聞聲忙從床板上爬起來,張開雙手去抱著那幾近凍紫的小冰塊兒。

“孩兒,睜開眼看看呀,我是你的阿娘呀。”

“阿娘對不起你,是阿娘沒用,阿娘護不住你們。”

“孩兒,彆睡了,來阿娘懷裡,聽阿娘把歌唱…”

楚楚不記得阿娘喃喃自語了多久,楚楚隻覺得這夜太長了,長到阿娘的淚水還沒乾,天就亮了。

“你個死婆娘,孩子都死了在這裡裝瘋賣傻什麼勁兒……”

第二天清晨,鳥鳴未醒,屋內闖來了那熟悉的聲音。

“孩子沒死,她剛還在動呢!”那女人拍了拍懷中的孩子,輕輕哼著。

……

“後來呢,那女嬰怎麼樣了?”見屋內一陣沉默,無人出聲,方譽雲問道。

“後來在那瘋婆娘的堅持下,那羸弱的嬰兒竟活了過來,可婆婆堅持要把女嬰送人,恰好第三天村裡來了一個衣著不凡的女人,母親走投無路時,碰到了她,這曲水地的第一任主人便收養了我,起名為浮珠。”

浮珠長鬆一口氣,端起那溫熱的茶水抿了抿唇,

“長大後我才知這個神秘古怪之人竟也是位江湖俠客,她佯裝著拿著童血煉就青瓦的幌子,經營起了曲水這片小小的天地。”

隻見姚芊漱一臉歉意地看著眼前的浮珠姑娘,輕聲說道:“在下著實未曾料到這靈瓦鎮竟然有著這般令人痛心疾首的往昔歲月,今日我方才知曉,真是我等冒昧唐突了。

浮珠姑娘,請您切莫再為此事傷心難過,一切皆是我等之過,在此向您深表歉意。”

她的聲音柔和而溫暖,仿佛春日裡的微風輕輕拂過,帶著滿滿的關懷與撫慰之意。

“那這些男童也是後來收養的?”方譽雲憶起那被“獻祭”的二十多個童男童女,問道。

“是的,這些村子附近不太平,靈瓦鎮的名氣逐漸打響後,無數無家可歸的孩童便被抓來了。”浮珠回答道。

“那這些靈瓦,究竟是怎樣得來的呢?”方譽雲雙臂抱於胸前,麵色凝重。

“靈瓦曲水首任主人的摯友相贈之物,據說此瓦產於京城近郊的一座小城,這座小城有一個特彆的名字——烏陽。

當時,為了將這些珍貴的靈瓦送到曲水首任主人手中,還特意派遣了許多人前來護送呢。他們混入那些因仰慕而紛至遝來的遊客隊伍當中,趁著夜色匆忙趕路,一路馬不停蹄、日夜兼程,最終才成功地把這批靈瓦送達目的地。”

浮珠姑娘說起這段往事時,口若懸河、對答如流,仿佛一切都曆曆在目一般,隱隱約約的,似乎還帶著幾分自豪。

“那靈瓦鎮中的寺廟牆壁上的字,也是姑娘刻上去的?”

他修長的手指敲打著桌麵,興許是指尖發力過於猛烈,竟震出來朵朵滾燙的浪花。

“什麼字?”

“靈瓦鎮之秘,以孩童為祭。每逢特定之月,必選童男童女,以其純淨之靈,注入化魂之水,妄圖溝通邪靈,以求得鎮中所謂昌盛。

鎮民皆受蠱惑,視此為命定之事,殊不知實乃邪惡者之私欲,以犧牲無辜來滿足其私欲。”

方公子麵色凝重,沉聲念道。

“沒錯,這些統統都是我與其他幾位姑娘共同商議之後,精心偽造而成的文字。不僅僅隻是這些文字而已哦,就連那所謂能夠讓人靈魂消散的化魂水、你們以及那些無辜村民們所中的迷藥、還有那些令人真假難辨的幻覺等等,無一不是我們整個計劃之中的一部分呢。”

浮珠不緊不慢地說著,同時手上的動作也沒有停歇,她有條不紊地將桌上擺放得略顯淩亂的茶具一一收拾整齊。

手握成拳,那溢出的茶湯濺在方譽雲的衣袖上,似乎讓他格外煩躁。

“方譽雲,你咋啦?”看著方譽雲瞬間變了臉色,姚芊漱端著茶杯,小口小口地抿著茶水,好奇的目光投向方譽雲。

“那姑娘可知,這麵牆後還有一段話?”方公子沉聲道,那話語聲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嗯?”姚芊漱轉過頭望向方譽雲,浮珠姑娘的手一頓,抬頭問到,“還刻有什麼話?”

“然有奸邪之徒,以童男童女煉就玄陽血珀。見此者,務須慎之,詳加察驗。”

此話一出,其餘二人皆是一愣,空氣似乎凝滯般,安靜的可怕。

浮珠率先回過了神來,那雙原本常如春水般溫柔動人、彎彎似月牙兒一般的柳葉眉此刻緊皺在一起,仿佛兩道被揉皺的綢帶,目光炯炯道,“此事可真?方公子是在何處所見?”

就在此時,一陣陰風吹過,燭光搖曳不定。回憶的幻影拉扯著牆上似浮現出一些若隱若現的紅色痕跡,仿佛是孩童掙紮的模樣。

“靈瓦鎮客棧不遠處的寺廟客房外,沿著那寺廟壁畫左數第九個人的鞋上,便刻有此話。”方公子單手撐著下巴,冷靜沉聲道。

“豈有此理,”浮珠姑娘身上的溫柔氣質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那一臉凝重的神色,“幸有方公子提醒,本姑娘,定要去看看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

“浮珠姑娘,確定沒有人重新回到靈瓦鎮?”方公子問道。

“沒有。”浮珠輕輕搖搖頭,“來到曲水之地的人,多多少少都吃過顛沛流離被人唾棄的苦,又有幾人願意回到那愚昧貪婪的地方呢?”

方譽雲的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急迫的光芒。他微微頷首,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多謝姑娘的慷慨告知,方某深表感激,便不作再多打擾。”

他站起身來,著急的動作不小心打翻了隻剩半盞的茶水,可他的目光卻投向了門外,對此置之不理。

衣擺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擺動,匆忙的身影在門口處一閃而過,隻留下一道冷冽的背影。

“方公子請留步,”浮珠姑娘見方公子快步著急離去,好言提醒道,“尋常人中了我這幻覺隻會找不到靈瓦鎮存在之地,既然方公子和姚姑娘能一同看見這與眾不同的場景,想必也是和靈瓦鎮有一段緣分的。”

門口那公子腳下一頓,嗓音略微沙啞,“管他什麼有緣無緣,本公子並不關心。既然我來此地目的已了,便不多作打擾,若是有要事相商,改日再議也不遲。”

“浮珠姑娘說此地與我們有緣,如何以見呢?”姚芊漱聞言反問。

浮珠那雙明亮而又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姑娘,輕聲說道:“江湖之大,想必你我三人還有相逢之日,此木雕作為信物,便贈與二人吧。”

說罷,浮珠姑娘便將兩塊精致的紅色木雕贈予姚芊漱,那纖纖玉手拍在姚姑娘的掌心,姚姑娘手中便覺一沉,又聽道浮珠叮囑著,

“姚姑娘此番前來之事,天不知地不知,你我和方公子三人得知。

還望姑娘和方公子攜此木雕一同去烏陽,轉告我那隱世不出的師傅,攜帶玄陽血珀的人,等到了。”

姚芊漱看向麵前的浮珠姑娘,問道:“記得那日與我激烈打鬥的那位女子曾無意間提及了玄陽血珀的下落,但具體情況卻並未明言。

不知姑娘是否掌握著一些關於這玄陽血珀下落的線索或者相關消息呢?”

見眼前人懇切的眼神,浮珠僅是微微搖頭,沉聲道:“此物我僅聽前任曲水主人略有提及,其餘一概不知。姚姑娘,雖我所知有限,但還是奉勸你莫要再追查此物件了。”

姚芊漱將那所贈的木雕係在腰間,“多謝浮珠姑娘相告,隻是此事乃是我的心願。至於那與我激鬥的女子,我隻知道她的武功怪異的很,身上竟能生出觸手般的東西。”

“那日是楚姐姐負責接應孩童,”浮珠緩緩思忖道,“隻是那些觸手倒是聞所未聞,此事我會繼續追查,還請姑娘公子日後多加小心。”

“楚姐姐?為何我們在這曲水之地從未見到其人?”浮珠問道。

一路走來,偶有碰見三三兩兩的孩童,有的似乎還未適應陌生之地,有的卻在不遠處院子裡嬉笑打鬨。

“楚姐姐她…”浮珠仔細回想著。

“阿姐,不好啦!村裡的孩童剛剛在書院門口找到啦!”一位書童模樣的孩子奔來。

那孩子著急的奔跑著,邊跑邊叫嚷道,“我們剛剛在書院的門口踢毽子,那毽子飛遠了,便落在了那一群昏睡不醒的人身上!”

“這是從一個女孩手中找到的小紙條,阿姐你看看,這上麵寫了啥?”

那書童好容易跑到浮珠姑娘身旁,一手攤開那被攢成細條的紙,另一隻小手撐著膝蓋,氣喘籲籲。

“莫慌莫慌,阿姐看看……”浮珠單手幫著那小書童順著喘不上來的氣,一手打開紙條,那指尖靈活的轉動,印入眼簾的竟是幾個大字:

五日之內抵烏陽,逾期不至,後果自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