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武三十年。

天子已年逾六十，但精力充沛，治國有方，北朝境內，國富民強。

春三月，杏花柳綠。

正逢九公主及笄之禮。

前朝後宮，皆是一派喜氣。

原因無二，九公主乃陛下老來得女，生得珠圓玉潤又恭順可愛，自出生起便被奉為掌上明珠。

遵照北朝舊曆，女子及笄之日，需恭請族中德才皆備的長者為其簪發加禮。

放眼整個後宮，明賢皇後乃最佳人選。她與陛下相識於微時，年少夫妻，共謀大業；如今海清河晏，皇後身居高位卻克己複禮，對妃嬪皇嗣也仁愛寬宥，堪稱天下女子的典範。

因此，九公主的生母洛貴妃早早便親邀皇後為女加禮。

春日伊始，聖都之內冬雪才消。

為顯隆重，陛下特意下旨從江南運來了數千株名貴的牡丹，名曰紫檀金粉。其葉碧綠，花朵碩繁，蕊嬌豔灼。

紫檀金粉香未吐，綠萼紅苞露猶浥，鮮花簇擁下的成華宮姹紫嫣紅，直叫宮內眾人都心生豔羨。

辰時三刻，宮娥捧著采衣采履進入九公主寢殿。

成華宮內雕梁畫棟，精巧彆致，公主香閨更是富麗堂皇，十幾枚雞蛋大小的深海東珠星雲羅布，鑲嵌在雲頂之中；隨著室內日光的變化，東珠折射出的色澤也不儘相同。

這是陛下親自為九公主設計的禮物，如珠似寶，寵愛之心溢於言表。

元季瑤一早便被喚醒，此刻正縮著肩膀躲在溫熱的浴桶中打盹。

宮娥青柑小心翼翼奉上溫熱的描金瓷碗：“公主，今日典禮繁瑣，您服一碗參湯提提神吧。”

浴中的女子長發微濕，宛若荷花般清研秀麗的小臉潤澤飽滿，白皙的眼皮輕輕掀開一條縫，水潤的唇瓣淺啜一口碗邊，柳葉新眉頃刻蹙成小山。

“好苦啊！”女兒家獨有的嬌嗔語氣一出，身旁侍候的宮娥即刻呈上蜜餞：“公主，清清口吧。”

貴妃娘娘生怕九公主犯懶，耽誤了吉時，一早就派了身邊得力的許內官來監督，見一切都按部就班進行著，許內官這才放心去回去複命。

十五歲的少女，本就水嫩如花，沐浴之後穿上繡娘儘心趕製的采衣采履，素色底麵上繡著繁複細碎的采薇，初看不顯，但細看，每一處都閃耀著瑩瑩織光，暗影生輝，實在精巧。

九公主懶洋洋地坐在雕花銅鏡前，任由宮娥為自己梳頭打扮。

“小魚兒呢？”少女明麗的眼波微微一漾，想起自己的愛寵，急不可耐的環顧四周。

屋內眾人也齊齊一頓，麵麵相覷。

“公主彆急，奴婢這就去找。”綠雪急匆匆出了門，今日大家夥忙著正事，卻忘了留意這小家夥的去向，真是該死！

成華宮在皇城東南方向，距離承明殿不遠。

今日愛女及笄，陛下心中自然記掛著。

往日朝會散去後，陛下習慣單獨再宣朝臣議事，許多在朝堂上不便說，或來不及說得話，都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向陛下稟明。

今日兵馬司的王大人就有一樁人事調用想向陛下請示。

可一下朝，陛下就被內官們簇擁著急急離去，王大人全然沒有尋到開口的機會，隻能無奈地往宮外走。行至廣德門附近，恰好遇見了正在巡邏的禁軍。

“小侯爺！”

王大人一邊招手一邊向那身著甲胄的男子快步行去。

漢白玉階上，頎長的身影頓住腳步，男子雖然身著禁軍統一的銀光甲，但他身姿分外挺拔，蜂腰虎背，目若朗星；在一眾年輕魁梧的將士之中也大有鶴立雞群的意味兒。

行到近處，他率先起手行禮：“王大人！”男子潤朗的音色更添一分魅力。

“還好碰上了！”王大人微微仰首，眼前之人雖然年紀尚輕，但已承襲了武安侯的爵位，飽讀兵書又勇武過人；所以他才想將此人調到兵馬司去委以重任！

可惜····

王大人難掩失落之情：“今日實在不巧，九公主及笄，陛下忙著去典儀，老朽沒能開口······”

易知舟心下了然，頷首一笑，如朗月入懷：“無妨，王大人不必著急，”

“唉！怎麼不急，小侯爺分明是治軍之才，卻屈就於宮牆之內巡邏守值，簡直是大材小用。”

王大人擺擺手，執意要與易知舟再說道說道。

可身邊正巧有巡邏的禁軍走過，領頭的那個斜眼朝這邊掃了一下。

易知舟隻好告辭：“大人抬愛了，末將還有差事在身，不可久留。”

語落，他朝王大人恭敬行禮，繼而轉身闊步離去。

易知舟所處的殿衛軍屬於禁軍分支，主要負責皇城的守衛。

他是四品的右中郎將，既承襲了爵位，又有實際職務，按理說已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

可旁人或許對此求之不得，但對已故隴西節度使、忠勇大將軍的獨子易知舟而言，確實是一種屈就。

是以，兵馬司的王大人才心心念念，要將人才籠入自己麾下。

易知舟帶兵巡到前殿與後宮交接的複道上時，忽覺頭頂有異動。

循聲望去，隻見高牆之巔，橙黃的琉璃瓦上蜷縮著一團雪白的活物。

“是隻貓！”

隨行的士兵也停下了腳步，皇宮內外戒備森嚴，這貓自然不是閒散之流，應是後宮裡哪位貴人圈養的寵物。

易知舟衝士兵揚揚下巴，示意他們繼續巡邏。

他則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仰望著牆頭的小可憐。

小狸奴通體雪白，脖上係著一圈柔軟的五彩繩，繩中墜著一隻小小的赤金鈴鐺，此刻正縮手縮腳窩在牆頭上，口邊不住地發出細碎的呻吟。

等那隊士兵走遠了些，易知舟才飛身一躍上了牆頭，他身形矯健，大掌穩穩托著小貓柔軟的肚子，手腕一翻就將小萌物收入懷中，躍下牆頭時，隻聽一聲輕響，乾淨利落再無雜音。

初春還有幾分寒氣，小貓困在牆頭上不知有多久了，此時已止不住渾身顫顫發抖，似乎意識到自己得救了，小家夥忽然開始用圓絨絨的腦袋蹭他寬厚的手心，討巧的模樣實在可愛。

易知舟摩挲著萌萌軟軟的小貓，打算走到德陽門，尋個小太監將它交回。

才走了一步，他就覺得掌心發熱，垂眸一看，小狸奴正在舔舐自己手心。

男人俊朗的眉宇之間不禁露出幾分寵溺之色：“你是餓了麼？”

他上值自然沒有帶吃食，不過摸了摸隨身攜帶的荷包，裡頭居然有塊飴糖，他都忘了是什麼時候裝進去的。

猶豫的間歇，小狸奴卻已經嗅到了飴糖的香氣，喵喵直叫，兩隻雪白的爪子奮力撲騰著，易知舟心下一軟，便將飴糖喂了過去。

兩支雪白的爪子殷切地按住飴糖，紅粉舌頭一卷一卷，歡快地舔食起來；兩隻銅鈴般的大眼睛滿足地眯成了一條線，吃了幾口，還不忘用腦袋再蹭蹭他的手心，以示感恩。

一人一貓，立於宮牆之下，實在有趣得緊。

不知不覺走到了德陽門，此處有後宮的太監當值。

易知舟隨便找來一位，將係著金鈴鐺的小狸奴遞過去：“煩請公公打問打問，看看是哪位貴人的愛寵跑丟了。”

小太監眼尖，登時就揚著笑臉回稟：“大人，這正是九公主的愛寵小魚兒呀！”

半年前陛下賞了九公主一隻西域進貢的純種波斯貓，公主十分喜愛，日日抱在手裡，後宮的太監宮娥都認得它，隻是不知今日怎麼跑前頭去了？

易知舟將小狸奴遞過去，鴉羽似的睫毛微微垂落幾分，又看了一眼那雪白的小家夥。

小太監見見他轉身要走，急忙出聲阻攔：“大人這就走了？不等九公主論功行賞嗎？”

易知舟腳步一頓。

小太監年齡雖不大，但人情老練，他衝易知舟淺淺一笑：“大人進宮當差的年月不長吧？想必是有所不知，咱們九公主身份尊貴，出手闊氣，大人今日替公主尋回了愛寵，那可是頭功一件呐！”

易知舟啞笑一聲，順勢擺了擺手：“易某還要巡邏，這頭功就給公公您吧。”

語落，頎長的身影消失在德陽門外。

徒留原地眉飛色舞的小太監。

*

吉時眼看就要到了，可是整個成華宮卻翻了天。

宮娥們裡裡外外都尋不到小魚兒，九公主精致的小臉上也儘是焦灼，柔荑拎起裙擺作勢就要親自去找。

“公主，吉時馬上就要到了！”

“是啊，陛下和娘娘也到了，您可不能走！”

綠雪與青柑一左一右追著勸慰，可九公主卻全心全意記掛著自己的小貓。

元季瑤：“你們彆隻在成華宮找，再加派些人手，擴大範圍挨個去找。”

那小狸奴是她一眼就相中的小可愛，半年來日日陪伴自己形影不離，怎麼偏偏今日就丟了？

三千青絲柔順地貼在少女身後，隨著她一步一晃，瑩亮的發絲搖曳好似瀑布流水般順滑。

洛貴妃一進門就瞧見女兒焦灼的模樣，訓斥的話都到嘴邊了，又生生咽了下去：

“九兒彆急，那小狸奴或許隻是一時貪玩，禁宮戒備森嚴它絕對丟不了的。”

語落，貴妃娘娘拉著女兒往殿內走去：“今日是你的大日子，無論發生何事，你都不能禦前失儀。”

元季瑤被母妃重新按坐回妝台前。

她看著母妃拿起梨花鏡前的檀木篦子，急忙開口阻止：“母妃，兒臣已經梳過發了！”

貴妃娘娘當然看得出來，今日女兒及笄無需挽發，但她還是想再替女兒通一通長發，描一描眉毛，或是潤一潤口脂，儘一儘作母親的責任。

可眼前這張粉黛未施的小臉素潔無瑕，彎眉籠月，春桃拂臉，仙姿玉貌宛若天成，實在無需她畫蛇添足。

貴妃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自豪之感：“我的九兒當真是淩波仙子轉世，芙蓉羞玉，秀色難掩啊！”

武帝子嗣不少，算上九兒共有五位公主，若論才情容貌，九兒自然是個中翹楚，隻是本著低調謙虛的原則，洛貴妃很少稱讚女兒的容貌，今日實在是情難自抑了。

“母妃！”少女得了母親褒獎忍不住露出嬌羞姿態。

吉時已到。

成華宮內人影綽綽，後宮位份尊貴的嬪妃都盛裝而來；元氏宗親中特意選派了兩位德高望重的女眷，千裡迢迢從宿州趕來觀禮；前朝三司公卿的正妻也受邀入宮。

今日是陛下的愛女，當朝就九主的重要時刻，有幸前來者都倍感榮幸。

典儀始。

武帝身穿朝服，滿臉慈祥的端坐龍椅之上，雍容華貴的皇後娘娘並列身旁，洛貴妃坐在下首位。

伴隨著禮樂聲起，紅毯儘頭亭亭而立的九公主蓮步輕移。

女兒家本就身量纖細，素顏烏發，肌膚賽雪；在素雅簡約的采衣采履映襯下，更顯得美玉不豔，尤其那一雙新月般的眸子，與貴妃娘娘簡直如出一轍。

武帝慈祥地凝視著她，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之感也湧上心頭。

天子恍惚回憶起女兒出生那一日，禦花園內那株百年芙蓉樹頂盤旋著無數粉蝶，天邊的彩霞也久久不散。

當時朝廷大軍與西邊的犬戎部族已鏖戰許久，勝負難分。可九公主降生不足一個時辰，捷報就送到了陛下手中。

是以，武帝心中堅定的認為此女身帶祥瑞之氣。

十五年來，他將九公主捧在心尖上寵著，稀世珍寶宛若流水一般送進成華宮任其挑選；閒暇時間便親招九公主在身邊伴駕，細致嗬護著她一路成長至今。

在禮讚的指引下，元季瑤緩緩步入正中，她躬身跪下，向高座之上的雙親行禮。

皇後娘娘緩緩起身，與東麵階梯下盥洗淨手，隨後接過宮人遞來的羅帕與發笄。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

盛裝而來的賓客們此刻都將目光投向中央，皇後娘娘溫柔地為九公主梳理長發，青絲如瀑，每一根都瑩亮耀眼。

烏發緩緩綰起，左右各插入一對兒赤金的發笄。

宮人讚和一聲，隻見九公主款款起身行至東廂；再出來時，方才的采衣之上疊加了一套鎏金彩繡襦裙；與頭上的那兩對金笄相得益彰；公主行至中央，躬身向父皇母妃一拜。

二加，二拜。

公主烏發半挽，發間四對兒金笄熠熠生輝，曲裾深衣的繡花紋樣與發笄紋樣環環相配。

三加，三拜後。

陛下禦賜的十二隻金笄全數簪在公主烏黑的發間。

青絲入髻，露出少女光潔纖細的後頸，一襲尊貴的錦繡百花廣袖長裙加身，整個人瞬間褪去青澀，顯出幾分成熟之氣來。

洛貴妃的淚水忍不住溢出眼角，她的九兒啊，終於長大了。

公主起身迎接四方讚許的目光，可一雙澄澈的眸子裡，卻透露出幾分不安，明顯還惦記著自己消失的愛寵。

“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皇後娘娘端著酒盞，說完最後的祝福，可公主的身影卻久久不動。

見她心思落旁，皇後娘娘忍不住開口提醒：“九兒？”

元季瑤這才回過神來：“多，多謝母後！”

少女匆匆接過娘娘手中的醴酒，恭恭敬敬地灑向地麵。

祭酒畢，禮成！

九公主飛快地掃了一眼人群中的綠雪，後者卻失落地衝她搖了搖頭。

小魚兒還沒找到？

元季瑤心中忐忑，生怕愛寵有異。

在一眾期待的目光中，武帝向愛女招了招手：“九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