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戕(1 / 1)

折棠 樨音 4367 字 4個月前

“你拿什麼對阿棠負責?”

潘芙走進來,她昨晚沒睡好,一直熬到天亮,實在擔心妹妹安危,於是一早就來看望。

潘芙扯扯潘棠的衣袖,潘棠卻始終背對著,不願意把臉轉過來。

“阿姐我真的沒事,你彆看我。”

潘芙道:“你什麼樣子我沒見過,現在倒是害羞起來了。”

她怎麼覺得阿姐話裡有話...沒想明白,還是把頭轉過來。

兩人相依坐在桌案前,潘棠把昨日事情經過都和姐姐說了一遍,當然,略過了阿酌到來之後發生的所有。

潘芙了然,事情經過和她猜的大差不差,有人想通過下藥玷汙她清白,但因為阿棠和她外貌相似,牽連了阿棠。

她安慰道:“陛下昨晚口諭,今日你們就能出宮了,彆再多做停留,剩下的事情阿姐都已經處理好。”

隨後又看向妹妹的手,恨鐵不成鋼地歎一聲,“傷口包紮了嗎?”

潘棠將手往後藏了藏,這傷口就像是昨夜荒唐的罪證。

搖搖頭,“還沒。”

“疼嗎?”

“不疼了,阿姐彆擔心,過兩天就好了。”

潘芙其實是有些自責的,畢竟是女兒家,手上被劃了道口子,肯定心疼得不得了,就她這個沒心沒肺的妹妹會毫不在乎。

“等會給你些祛疤的藥膏,記得日日塗抹。”

說完,她的目光重新看向門外,阿酌正站在外麵不敢進來,潘芙道:“小侍衛你進來。”

“本宮說過肯定會處置你,現在便給你個機會,你說自己應該受什麼懲罰。”

一說懲罰二字,潘棠的心不自覺揪起來,看向阿酌的目光略顯複雜。她心底,似乎並不想讓他受罰......

“阿姐,要不算了。”

“怎麼行?這個侍衛膽大包天,留在你身邊我不放心,況且昨日之事他難保不會說出去。”

“他不會的。”潘棠脫口而出。

潘芙投來狐疑的目光,“現在是阿姐在審他,你插什麼嘴?”

潘棠低下頭。

阿酌道:“小人對賢妃娘娘保證,昨日之事絕對不會說出去半句,也絕對不會做傷害二娘子的事情。”

潘芙哂笑,“空口無憑,你拿什麼保證?起誓嗎?我可不信所謂誓言。”

“那賢妃娘娘怎樣才能相信小人?”

“我不相信你。”潘芙抬下巴,她道:“你自刎吧。”

“阿姐!”

潘棠抓住姐姐的手,連連搖頭,“阿姐,不要,他何至於此啊?”

“何至於此?”潘芙道:“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家閨秀,卻因為這個奴隸有了汙點,難道他不該死嗎?”

潘棠看著眼前的姐姐,覺得不可置信,在她記憶裡,阿姐從不會這般蠻不講理,隨意殺人。

難道...真的是因為她的清白,阿姐才會如此反常的嗎?

潘芙此時拿出了個匕首,咚一聲丟在阿酌麵前,冷冷道:“就用這個。”

阿酌將匕首撿起,潘棠見了立馬命令道:“你給我放下!”

阿酌看著匕首透著寒芒的刀鋒,如此鋒利,定能一刀斃命。

其實生死,他根本就不在乎。

“屬下自知不該玷汙二娘子清白,自當以死謝罪。”

他舉起手中匕首,沒有絲毫猶豫,像是存了死誌,眸中深邃且冰冷。

淺淡的琥珀色眸子裡,空空蕩蕩,像是被冰封了千年的荒原,寂寥荒蕪。

不記得過去,不盼望未來,不明白當下的意義,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裡,他一向都是這般安置自己的心的,甚至連潘棠都沒有注意到,少年的眼神總是冰涼,身影總是孤寂。

他是生性喜靜且冷淡,但也是因為他失去了記憶,自此從不為除二娘子以外的人用心。

而二娘子的熱烈,猶如敲碎他厚厚冰殼子的一柄斧,如此蠻不講理地將他從自己的世界中拖拽出來。就是要蠻橫,就是要強硬,就是要肆意張揚,就是要讓他冷冰冰的一張臉上出現酸甜苦辣。

於是他跟隨,隨著她而動,將她填補進自己的心,這便找到了活下去的意義。

溺水之人氧氣即將耗儘,掙紮都沒有了力氣,任由自己向著深淵墜去,此時,他手邊出現一塊浮木。

她就是他的浮木。

而今二娘子卻因為他而受到了屈辱,潔白之人裙擺沾上的汙泥,他要親自替她洗淨。

身如浮萍,不值一提,若能為她免除汙點,也算死得其所。

這可能就是二娘子常說的,作為一個侍衛都職責。

“住手!”

響亮的巴掌聲響起,潘棠打完之後手都在顫抖。

她怒目看向阿酌,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我準許你死了嗎?”

匕首掉落,被掌摑的少年仍有些發蒙,四目相對,卻見到二娘子流下兩行淚,一時間竟然不知所措了。

“我準許你死了嗎?”

“沒有。”

“沒有那你還死。”

“都是屬下之過,請二娘子責罰。”

“責罰責罰,你除了會讓我責罰你還會乾什麼?”

潘棠突然覺得自己很委屈。明明昨晚他們還那麼親密無間,他剛剛還大言不慚地說要對她負責,但一轉臉他竟然就要自刎?

那她算什麼?

被他拋棄的,孤苦伶仃的小狗嗎?

竟然還要她放下身段來,阻止他的自刎。

他難道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根本一點都不想讓他死嗎?她甚至,她甚至其實一點也不在意昨晚發生的事,隻是早晨猛然見到他,她羞赧,無措,她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貞潔算什麼?能當飯吃嗎?更何況他們根本沒有做到那一步。

“彆哭...”

看著眼前一雙淚眼,鬼使神差間,阿酌抬手,為她抹去眼淚。

這一抹就更不得了了,眼淚像是洪水決堤。

潘棠再也忍不住,撲到阿酌懷裡,頭埋在他胸前,嚎啕大頭哭起來。

“你嚇死我了。”她道。

潘棠:這下更沒麵子了,丟死人了。

阿酌僵住不敢動,小聲哄著,“二娘子恕罪,屬下以後沒有二娘子的命令,絕對不會死,會永遠陪在二娘子身邊。”

心裡泛起絲絲縷縷的酸楚和甜,二娘子對他的在意,早已經逾越過了一個主子對仆人的在意…但想到一半,他又立刻按下了念頭。

不論二娘子待他如何,這都不是侍衛該有的想法,這完全就是非分之想。

想要抱住她的手抬起又放下,身前的姑娘完全沒有察覺。

“誰要你永遠陪著。”抽噎中,潘棠悶悶說。

此時,在旁一直一言不發的潘芙輕歎一口氣。

她悄悄起身,出了房門。

她早看出來這個小侍衛對阿棠的感情不一般,本是存心試探,探下他到底能為阿棠做到何種地步。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能為阿棠去死。

但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妹妹阿棠,看她對這個侍衛的緊張模樣,潘芙心中了然。

隻是,不曉得這個彆扭的小姑娘什麼時候能認清自己的心。

不知不覺間,在她離開的兩年間,妹妹已經長大了,她遇見了新的夥伴,有了在意她的人,也有了更多長大以後才有的煩惱。

潘芙很懊惱,因為她似乎除了讓妹妹彆怕,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從前她一直期盼阿棠能嫁個好人家,能和夫君相敬如賓,安穩一生,但現在身處皇宮,所有事情都有心無力,做儘了違背自己內心的事情,她的心境變了。

一切隻要阿棠自己滿意就好,隻要她能跟著自己的心就好,順意就好。

冬日燦陽籠罩著白雪,萬裡無雲。

潘棠一行人隨後沒有在宮中久留,上午便離開了皇宮,這次有皇帝的口諭,還專門派了內監來引路,走得十分順暢。

隻是心中多有不舍,離開時,潘棠拉著阿姐說了許多話,玉容更是抱著潘芙不肯鬆手。

宋婉慈早想離開皇宮,但最後看向大女兒時的眼神也很複雜,她不痛不癢叮囑了幾句,潘芙垂頭應和著,母女二人就再沒有多餘的交流了。

麵對母親,潘棠的態度是怨,而潘芙的態度更多了幾分不解。

因為她試圖理解過母親,也曾為母親而改變,去做母親心中的好女兒,儘力讓她滿意。

但兜兜轉轉,最後才發覺一切都是徒勞。

就算做到了母親口中那些事情,也不可能成為她心中的那個好女兒,反而會在不斷改變自己,迎合她的過程中,被蠶食,丟失自己原本的樣子。

母親的要求是把溫柔刀,割肉時都不會覺得疼,而父親的要求則是利刃,遠遠看著就讓心底發涼。潘芙有時不知道,到底是哪種傷來得更疼些。

最後為妹妹攏了攏衣襟,她拍了拍妹妹的頭,又往她手裡塞了兩罐藥膏。

看向妹妹脖頸那些意味不明的曖昧痕跡,她叮囑道:“外麵風大,衣領子蓋蓋好,再把帷帽帶上。這兩罐藥膏,一罐是除疤的,一罐是活血化瘀的。”

潘棠聽著阿姐的叮囑,一麵是不舍,一麵又不大明白阿姐為何給她罐活血化瘀的藥膏。

她怔然點著頭,“阿姐我馬上就來看你,你要等著我,平平安安的。”

“婚約之事彆太煩心,若是看上了哪家的好兒郎,就告訴阿姐,阿姐就算求到陛下那邊,也為你辦成。”

“不必了。”潘棠笑笑,欣然接受阿姐給她的安全感,但她不想麻煩阿姐。“沒人能逼我嫁給不想嫁的人,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好。”潘芙欣慰地拍拍她的手,拿起一邊侍女手中的帷帽,替潘棠仔細戴上。

馬車在長長的宮道上漸行漸遠,變成小小一點,最後在某處突然轉彎,看不見了。

阿姐,開弓沒有回頭箭了,如果我沒有答應父親結親,此事可能還有轉圜的餘地,但你不知道的是,現在我已經答應了父親,那我就要為自己的承諾付出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和他們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