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驚(1 / 1)

折棠 樨音 5568 字 4個月前

嚴瑛自小隨著嚴老將軍在邊境長大,什麼好馬是她沒有見過的,沒人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要向皇後娘娘要一匹馬。

不過隻是一匹馬而已,眾貴女們對此興致缺缺,不想深究。皇後答應得很快,立即就吩咐下去。

時至下午,日光清澈。

清思殿規模龐大。下午,各家的夫人們拿著帶來的賀禮,去向皇後娘娘請安。

眾貴女便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清思殿旁的園林中。

園林依照江南風光而建,在北風吹徹的長安城中還原這樣一座江南景不容易,整個長安也隻此一處。

園中小橋流水,粉牆黛瓦,怪石林立。

小小的亭子高立在整個院子的中間偏右,有層層怪石抱擁,怪石下河水流淌,曲曲折折彙入碧落湖中。

此亭名為“小蓬萊”。

亭子裡,包含潘棠在內的年輕娘子們聚集在一處。中間圓桌上擺了一小泥爐,正煮著滾燙的熱水。

有一人在圓桌上忙碌著,正是京城常有美名的孫娘子在點茶。據說,全長安城沒有人點茶能超過孫娘子。

潘棠靜靜看著,她對點茶沒有興趣,也不想引人注意,就和玉容一快縮在角落裡。

不多時,眾人發出一聲驚呼,是孫娘子的茶點成了。滾水注入碧綠茶湯,濃霧滾滾,茶香在亭子裡氤氳開,孫娘子正用剩餘的茶湯在綿密的茶沫上作畫,仔細湊上去一看,正是一副竹林山石圖。

有人捧場,“孫娘子不愧是師承名師,這點茶手藝,和這茶百戲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大家都自愧不如呢。”

孫娘子微微頷首,優雅大方受下了這誇獎。

她是被細心教養出來的,自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和在坐的許多貴女不同。孫娘子祖上是正宗的中原大族,家風嚴謹,崇尚儒學,對她的管束更是一等一地嚴格。

於是她一顰一笑皆是完美得體,一言一行都是精心安排,端的是一個嬌柔卻不失端莊,親和卻略有孤高。恰就是長安城中獨一份的氣質,是眾貴女們都豔羨甚至爭相模仿的模樣。

孫娘子道:“讓大家見笑了。”她施施然退回自己位子上。

“接下來誰來?”有人攛掇。

但有孫娘子珠玉在前,無人敢上去獻醜。這人和人之間最怕的就是比較,一旦有了優劣之分,就難免會生些嫌隙,更彆說,在座的都是長安城中身世顯赫的娘子,人人心中都有份傲氣。

“她來。”

聲音來自正前方,潘棠一抬眼,見到方才在看台上說小話的瘦高娘子,此時正直愣愣指著她。

“我?”潘棠指了指自己。

“沒錯,就是你。方才大家都在驚歎孫娘子茶藝時,你卻絲毫沒有表示,莫不是有什麼更好的才藝能勝過孫娘子不成?”

潘棠嘴角抽搐,自己這是哪裡惹到她了,她要突然向自己發難。

雖然疑惑,但她牢牢坐在自己座位上,屁股沒有移動分毫。站起來做什麼,自己確實沒什麼能表演的。難道要在大家麵前表演一個釀酒嗎?

“我不會。”她攤手。

卻有人看熱鬨不嫌事大,還在一旁幫腔,“不過是我們自個兒玩鬨,這位娘子彆弄得大家難看,就上去露一手吧。”

怎麼還有非要綁架她上去的?潘棠不動如山,不客氣道:“在坐這麼多人,怎麼就專挑我一人為難?你自己怎麼不上去,給大家泡個茶什麼的?”

那瘦高的見她是塊硬骨頭,不再硬碰硬,轉而道:“潘娘子天性自然,不會這些也沒什麼。我們也萬不敢為難你啊,你可莫急。”

潘棠思忖著看向她,“你認識我?”

她與這個人素未謀麵,沒有過交集,這個人怎麼認識她,且專挑她發難?

莫非從前結下過什麼梁子,這長安畢竟是小。

還沒等她想清楚,眾人的目光都被亭子外一人吸引去了,所有人屏息,紛紛看向亭子外的人。

嚴瑛在亭子外的石階上站定,目光搜索到潘棠時眼睛亮了亮。

“阿棠妹妹,騎馬去嗎?”

潘棠再次成為人群焦點,她蹭一下從席上站起來,看著嚴瑛仿佛看見救命稻草。

“好啊。”

四周眾人疑惑看著二人,從前怎麼沒聽說這二人有過什麼交集?現在稱呼還如此親昵,還相約一塊去騎馬,這嚴瑛說不定就是專門來為她解圍的。

嚴瑛來要人,再沒有繼續為難潘棠的道理。

大家對待嚴瑛的態度實則有些微妙。

很少有人,能將她當做尋常閨閣娘子對待,她過於出眾,過於與眾不同,甚至敢為了一樁不稱心的婚事,單槍匹馬入皇宮。

於是所有人對她敬而遠之,閒聊時聊起她的離經叛道,常常唏噓批判一番,但誰也不知,這唏噓的話語下,是否有過隱隱的羨慕。

在所有人都在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困時,她的自由隨性,像是一把尖杵,戳人心肺,昭示著旁人的困頓。

所以嚴瑛很少有朋友。

“那阿棠妹妹我就先帶走了。”她笑笑,英氣的眉目間溫和堅定。

在眾人目光中,兩個人就這麼走了。

二人走了有一段距離後,有些遲鈍的人才將將發覺,“方才嚴娘子要的那匹馬,不會就是…”

嚴瑛剛剛問皇後要的那匹馬,就是為了給潘棠的。

——

潘棠出來時恰好看見了在外麵等候的阿酌。

他與清思殿的守衛站在一處,不被允許入殿,就隻能在門口候著,看上去可憐得很。

潘棠招呼他來。

現在跑馬場上恰好沒人,嚴瑛將馬牽來,拴在馬棚外。

“瑛姐姐,你是從小就學騎馬嗎?”

嚴瑛摸摸馬背,“是的,我自小隨父親在邊關駐軍,是在北境長大的,那裡人人都會騎馬。”

“北境?那裡是什麼樣的?”她心向往之。

“北風,黃沙,荒原,馬場,還有赤金色的落日。這不好說,北境的每個季節,每一天都是不一樣的。”

潘棠眼前,出現在草原上肆意跑馬的身影,風將發絲甩在身後,每一綹發尾都在招搖,飛揚舞動著,很像是她印象裡一直以為的自由。

北境,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嚴瑛抱臂,“有空帶你去啊。”

潘棠驚疑看她,“真的可以嗎?”

“萬事皆有可能。”嚴瑛笑笑,目光裡懷著憧憬,堅定的樣子讓人無端感覺信服。

“方才那些人是不是在為難你?”嚴瑛又問。她耳聰目明,剛剛從長廊一路走到亭子時,恰好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潘棠燦然一笑,“區區小事,瑛姐姐一來,她們就都不敢說話了。”

嚴瑛道:“那個瘦高的,要將你推出去的小娘子名叫崔錦姝 ,她的姐姐就是崔貴妃。”

“四妃之首的崔貴妃嗎?”

“是的。”嚴瑛略顯遲疑,但最後還是道:“崔貴妃和賢妃妃之前有過不和的傳聞,我猜,崔錦姝突然為難你,應該就是和崔貴妃有關。她認出你其實不難,畢竟,你和你姐姐真的長得很像。”

因她一席話,潘棠神情凝重起來。自打阿姐進宮,她就對阿姐的事情一無所知了,看來這宮裡群狼環伺,真不是什麼好呆的地方,阿姐這兩年肯定過得不好。

“多謝瑛姐姐提醒,姐姐你似乎對宮裡的事情比我了解,能不能再和我多數些?”她懇求。

嚴瑛低頭一笑,“我可不是什麼都知道的,隻是對賢妃的事情更多關注了一些。有什麼事你見到她自己問吧。”她盯著潘棠,眼裡帶著莫名的笑意,“阿棠妹妹是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這下潘棠愣住了,“我...和姐姐難道有什麼前塵?”

見她依舊想不起來,嚴瑛道:“今晚看你能不能想起來,我先不告訴你。”

潘棠撓撓頭,有些赧然,她一向臉皮厚,但把人家忘記這種事,畢竟是自己的不是,竟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嚴瑛拍下她肩膀,不再說此事,“走,教你騎馬去。”

“對了,賢妃那裡你也不必太過憂心,應該晚上宮宴就能見到她了。”

“多謝姐姐。”潘棠道。

跑馬場上

嚴瑛先是教她正確的上馬姿勢,隨後又教她如何扯韁繩,如何策馬,在馬鞍上重心該向哪邊。

看得出嚴瑛是個好老師,潘棠卻未必是個好學生,她第一次上馬真是怕極了,但本身不是什麼嬌氣的人,又咬著牙一步一步跟著嚴瑛學,最後人是坐上去了,但卻僵在馬鞍上一動不敢動。

她強顏歡笑,“雖然還不會策馬,但能坐上來已經有很大進步了不是嗎?”

排除第一次騎馬的不安,坐在馬背上那種搖晃的新奇的感覺,她很喜歡,她現在可以看得更遠了。

心中歡喜勝過害怕,她下意識看向不遠處一直守著的阿酌。

自她上馬背那一刻起,阿酌的視線就再沒從她身上移開,他很快就察覺到她投來的目光。

清澈明朗的日光下,盛裝打扮的少女無一處不精致,豔若桃李的麵孔上揚起盈盈笑意,她迎著風,驕傲地看向阿酌這處,驕矜得像一隻獲得勝利的小貓。

她搖搖手,“阿酌你快來,走近些。”

這一搖手,就失了重心。

她身體向後仰去,馬鐙踩緊,身下的馬兒嘶鳴一聲向前跑去。她立刻拽緊韁繩,整個人趴在馬背上,馬兒上下顛簸著要將她甩飛。

阿酌腿剛邁出半步,那馬上的少女便搖亂著飛奔出去,心臟驚恐得皺縮,他快步追出去。

受驚的馬帶著潘棠跑過了半個馬場,潘棠死死抱著馬背不敢鬆手半分,她感覺自己內臟要被顛出來了。

這邊,阿酌腳下生風,快步如飛,他不自覺地運起內力,腳下輕功更加靈巧,一個蹬步便翻上了潘棠疾馳的馬背。

他跨坐在她身後,一手攬著她腰,一手扯住韁繩。

潘棠隻覺落入個溫暖有力的懷抱,堅定如山,帶給她滿滿的安全感。

少年一扯韁繩,似乎是長久以來刻在本能中的記憶,那是種刻進骨髓的直覺,他用著巧勁一扯韁繩,將馬頭向右側轉。頓時,馬蹄揚起,小馬又發出一聲嘶鳴,穩穩立在原地。

馬背上,潘棠氣喘連連,心有餘悸。

他有力的臂膀攬著她細腰,緊緊的,在顫抖,他何嘗不是要嚇得半死。

潘棠顫抖著聲音,“阿酌...抱我下去。”

阿酌抱著潘棠旋身下馬,剛一落地,潘棠便腳下一軟,若不是有阿酌扶著,她就要跪在地上。

她虛虛地靠在他肩。

“阿棠妹妹你沒事吧!”嚴瑛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一見潘棠馬驚便立刻去追馬,但見阿酌十分迅速上馬,將馬穩住,她便沒有再上前。

“沒事沒事,都是我學藝不精。”

嚴瑛若有所思,“那未必。這馬生性溫順,就算是你學藝不精,也不至於讓它驚成這樣。”她來回檢查馬鞍,仔仔細細翻來覆去看了許久。

就在潘棠想說“就這樣算了吧”時,嚴瑛看出了不對。

“這裡,馬鐙上的鐵扣鬆了。”她將手中的鐵扣舉起,放在日光下。

“不像是自己鬆的,倒像是被人掰開的。”

嚴瑛一語道破真相,潘棠背後頓時起了冷汗,寒毛直豎。一種被人窺視的,濕滑滑,黏膩膩的感覺油然而生。

但她思來想去,自己隻是第一次進宮,平日裡也沒什麼仇家,到底是誰想害她?

嚴瑛難得沉聲嚴肅道:“這件事晚上一定要告訴你阿姐。”

“那不會讓阿姐擔心嗎?”

“不,茲事體大,一定要告訴她,她自己能權衡。”

潘棠看著嚴瑛認真的模樣,點了點頭。如果真的有人要在宮裡害她,那那人極有可能也會害阿姐。

嚴瑛重新安好馬鐙處的扣子,又用腳蹬了下,上下檢查了一番,最終確認沒有閃失了才罷休。

“這下萬無一失了,阿棠妹妹還要上馬試試嗎?”

潘棠手心還冒著汗,連忙扯住了阿酌的衣袖 ,連連搖頭。她絕對不再騎馬了,至少今天不會再騎。

嚴瑛笑笑,轉而對潘棠身側的阿酌,“小侍衛的禦馬術不錯啊,是在哪裡學的?”她看似不經意一問。

“不知。”阿酌答。

“哦?那小侍衛又是何方人士?”

阿酌低頭。

“就是長安人士。”潘棠答。“我和他第一次見麵是在蒼梧山,他本是山上獵戶家兒子,所以身手不錯。”

潘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間,要向嚴瑛撒謊,可能是察覺出嚴瑛帶有審視意味的語氣,可能是下意識知道阿酌身世成謎,遲早是個麻煩。

但嚴瑛似乎沒有要深究,而是信了她的說法,潘棠鬆一口氣。

“好了,我們也該回去了,收拾收拾,晚上還有宮宴。”嚴瑛牽起馬,最後深深看了阿酌一眼。

什麼獵戶家兒子,能學會突厥人的禦馬術,她要好好試試這個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