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踏出門的謝之翎帶著苦豆遠離了屋子,就著月光開始看苦豆帶來的那封皺巴巴的信。
石大塔在信中說,自謝之翎離開北疆後,苦豆便茶不思飯不想,誰勸都無用。眼下邊疆正值收尾階段,事多且碎,十分耗精力,石大塔無法兼顧苦豆,無奈隻好附上信件將人打包送來了京城。
苦豆想起玉問泉凶巴巴的模樣,覺得謝之翎剛才在屋子裡定是挨罵了,於是他略帶同情地看著謝之翎。
謝之翎收起信,對上苦豆撲閃撲閃的眼睛,一改先前的麵癱冷臉,嫌棄地撇了撇嘴道:“彆這麼看著我......既然來了就留下,以後少說話就行了。”說話時,他的站姿也隨意了許多。
苦豆撓了撓頭,不太懂地問:“為什麼要少說話?”
謝之翎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將信還給他道:“因為石叔說京城裡有吃人的惡鬼,如果你說了什麼冒犯惡鬼的話,就會被抓去吃掉!”
苦豆瞪大了眼睛,攥著拳頭問:“我......我會武功!”
“武功再強也是肉體凡胎,經不住惡鬼索命!”謝之翎嚇唬他。
苦豆果然被嚇到了,憨憨的臉上露出一絲害怕來,忽然想到什麼似的,斜睨向唯一乾淨的屋子,小聲道:“裡麵那個姐姐是惡鬼所化嗎?”
謝之翎順著他的目光一起看向屋子,有些苦惱地皺了皺鼻子道:“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總之你要少說話。”
苦豆學著謝之翎先前的模樣板起臉來,問:“這樣瞪彆人,然後不說話就好了?”
謝之翎挑眉點頭道:“對,就這樣瞪彆人,彆人說什麼都不理,石叔說了,在京城話多了就容易出錯,萬一得罪了惡鬼,就連命都沒了。”
苦豆認真地點點頭,隨即又擔憂道:“那咱們啥時候能回北疆啊?我不想跟惡鬼玩......”說著,他又看了一眼屋子,似是已經認定了玉問泉就是惡鬼。
謝之翎輕歎了一聲,不再緊繃的眼皮被撐開,雙眼圓圓的,眼尾微垂,看起來無辜又單純。
“我入局了,想走怕是沒那麼容易,不過等北疆安定下來,你就可以回去找石叔了。”
苦豆頓時沮喪地塌了肩膀,小聲道:“我不想找石叔,我想跟著你。”
風吹過樹梢,發出窸窣聲響。謝之翎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明月高懸,卻被烏雲遮住了大半,隻漏出黯淡的光來。
苦豆從小就跟著自己,又是個一根筋的,想讓他回北疆是不大可能了,但自己在京城又真的有能力可以護住他嗎?
謝之翎忍不住按了按眉心——自己這麼冷著臉不說話地嚇唬人,也不知能裝到何時......萬一被朝中人發現自己壓根不是什麼高深莫測的侯爺,而是個對朝廷爭鬥一竅不通的莽夫,到時該如何收場?
苦豆戰戰兢兢地跟著謝之翎進了屋子,遠遠看了一眼已經背對著二人側躺在床上的玉問泉,默默打了個寒噤,輕聲問謝之翎:“咱們真要睡在屋子裡嗎?”
其實在北疆時,更嚴寒的天氣也不是沒有,遇上物資不足,他們也隻能露宿荒漠。夜裡比京城冷上千萬倍都扛過來了,為什麼非要跟“惡鬼”睡在一個屋子裡呢?苦豆想不通。
謝之翎轉頭小聲道:“要麼睡下,要麼出去,外麵院子裡有小腿高的老鼠,會趁你睡著咬你屁股......”
苦豆嚇得背過手去護住屁股,他在北疆時見過老鼠的,尖嘴猴腮,豆大的黑眼珠閃著光,渾身灰黑色的毛在燭火下映得像是被油水浸濕一般溜光,跑跳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苦豆隻是想想都覺得渾身發毛!
北疆荒漠上有黃底黑條的老虎與黃底黑點的豹子,都是凶殘猛獸,苦豆對上這樣的猛獸時是絕不退縮的,但唯獨老鼠,似是精準擊中了他的命門,彆說動手了,連看見都能讓他寒毛直豎。
苦豆捂著屁股,心有餘悸地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剛才與謝之翎站過的空地,皺著臉將門板關嚴實了。
一夜無夢。
玉問泉睡得不算太熟,隱約間能聽到謝之翎與苦豆夜裡進屋子與清晨出屋子的聲音,隻是她太累了,並不願起身,才躺在床上沒動。
“謝之翎,那個姐姐是不是死掉了?”苦豆站在離院子中的野草遠遠的空地上,指著沒有絲毫動靜的屋子問。
謝之翎抬手彈了一下苦豆的額頭,警告他:“少說話!”
苦豆皮糙肉厚,小小栗子完全不疼,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玉問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期間一直能聽到謝之翎拔草與苦豆拎水桶擦地板的聲音。
她還穿著鮮紅的嫁衣,在陽光下豔麗如火,乍一看像隻飛入灰色大漠的血色蝴蝶。
院子中的雜草都被清理乾淨了,露出被草根擠得破碎不堪的石板,門前的地板上還有水漬,反著太陽光,玉問泉覺得刺眼,但又久違地感受到了一絲煙火氣。
“啊!”苦豆拎著一桶乾淨的水走過轉角,看見玉問泉站在屋子門口,被她嚇了一跳,滿滿的一桶水灑出去了一些,肩頭搭著的抹布也掉進了桶中。
玉問泉也被苦豆一驚一乍的動作給嚇到,下意識將手捂在胸口處。
謝之翎聞聲趕來,隻一眼便看懂了是什麼情況,正要轉身繼續收拾,玉問泉開口了。
“謝之翎。”她放下捂在胸口處的手,交疊在腹前,又是一派端莊小姐的模樣,聲音清亮道,“去買些下人來灑掃吧。”
謝之翎愣了一瞬,麵無表情地看向玉問泉。
玉問泉似是從他眼中看出了拒絕,不解道:“府中這麼大,難道你想靠自己全都打掃完?”
謝之翎聞言,抿著唇點頭道:“嗯。”
“嗯?”玉問泉不可置信地從鼻腔裡擠出一個問號來,她蹙眉道,“即便你想自己將府邸收拾出來,往後府中的日常灑掃、用材采買、端茶送水等活計也都需要下人,難道這些你都想一個人做?”
謝之翎垂眸思索了片刻,語氣中有些遲疑道:“買下人......貴嗎?”
在玉問泉看來,謝之翎的話一向很少,且情緒平淡,此刻卻像是冰山露出一角似的,玉問泉對謝之翎的原有印象出現了裂痕。
“皇上沒賞你銀錢?”玉問泉問。
“賞了。”謝之翎答。
“都賞了些什麼?”玉問泉問完才忽然意識到,皇上的賞賜都是由宮裡人擇日帶著賬簿與寶箱一並抬入府中的,謝之翎怕是並不記得都賞了些什麼東西。
果然,謝之翎臉上閃過一絲茫然。
先前在殿上時,皇上說了一堆賞賜,但都並未直接送到麵前來。他一度懷疑是皇上隨口說的,但九五至尊一言九鼎,怎會隨意說話呢?
他出宮前原想問問賞賜要如何領取,但又想起石大塔說的“少說話”,怕自己急於要賞賜會暴露無知,於是忍著沒問,所以迄今為止都沒見到所謂的賞賜......
玉問泉想起謝之翎是在北疆長大的,聽說那地方亂得很,派過去的縣令要麼自殺要麼逃跑,都放著縣令府邸不住,在離戰場極遠的地方買了屋子縮著。
北疆權利最大的是武將,文官們連話都說不上,彆說教禮儀,怕是連官場流程都從未聽說過。
“想來賞賜今日會送上門,你們先把自己收拾收拾,待會兒公公來送賞賜,看見你們這副模樣可不好。”玉問泉出言提醒。
苦豆聽了,與謝之翎對視一眼,兩人身上都灰撲撲的,挽著袖子赤著腳,確實不大好。
待兩人將自己收拾了一番,賞賜果然送上門了,隻不過來人的身份卻讓玉問泉有些驚訝。
“宴公公,怎麼是您親自來?”玉問泉將身上所剩無幾的銀錢都用紅布包起來,放入了宴清手中。
宴清今年剛滿三十,長相清秀,為人儒雅隨和且麵麵俱到,自幼服侍皇上從不出錯,穩坐皇帝跟前紅人寶座,討好他有百利而無一害。
宴清收下了紅布包,對玉問泉道:“皇上愛重謝侯爺,命我親自送來,不得有誤。”
玉問泉想起昨夜的分析,實在是看不懂皇帝的操作,給錢給權,看似愛重,卻又透著詭異。
她微微福身行禮,答道:“多謝皇上愛重,勞煩宴公公跑一趟了,改日公公休息,來府上喝酒......”
宴清順著她的話掃視了前廳一圈——這府邸荒廢許久,雖建築都還結實牢固,卻需花心思清理才行,也不知謝之翎何時能將府中事務處理乾淨,替皇上分憂......
送走了宴清,玉問泉正要拿賬簿核對禮品數,卻見謝之翎正在看賬簿。她耐心候在一旁,想等謝之翎看完,再將禮品點對一下。
沒想到謝之翎看完便將賬簿收了起來,玉問泉隻好提醒他:“皇上賞賜的寶物不可隨意處理,若是磕了碰了或丟失,上頭查下來是要問罪的。”
謝之翎有些意外地看向玉問泉。
玉問泉無奈輕歎——他果然不知曉其中規則。
“先點點看東西少了沒。”
謝之翎點頭,卻並未將賬簿交給玉問泉,而是自己翻開來,一件一件對著看。
“六瓣葵瓷盤......”他念著名字打開箱子尋找起來,卻似乎並不知曉這物該是什麼樣子,對照起來十分費勁。
玉問泉上前,精準地指著箱子中的瓷盤道:“這裡。”
謝之翎望過去,點點頭,接著看下一個:“龍泉粉青瓷......”
“這。”
“玉雕菩薩......”
“這。”
玉問泉為了不往後因“丟失皇上禦賜寶物”而獲罪,隻好跟在謝之翎後麵將賞賜一一清點。
當念到“黃金三百兩”時,謝之翎站在裝滿的黃金的箱子前遲遲挪不動腳。
玉問泉忍不住蹙眉——這人莫不是個守財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