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夜憶關雎(1 / 1)

登金枝 有鳳棲梧 4478 字 3個月前

蕭清歡回到長樂宮,殿內陳設依舊,奢華精致,每日有宮女太監灑掃,很是乾淨。

雖如此,但白露領著宮女仍舊重新灑掃了一遍,換了錦被。

夜色已深,蕭清歡坐在二層的暖閣連廊下,隔著蒙蒙夜雨,眺望著不遠處的一座宮殿。

周圍的宮殿燈火輝煌,隻有那座宮殿,位置是正中央的,顏色卻是灰撲撲的。

那是關雎宮,她母後生前的宮殿。

蕭清歡久久地凝視著那座宮殿,連細密的夜雨什麼時候停的也不知道。

白露拿了一件水藍色的鬥篷上前,輕聲道:“夜間風冷,殿下係件鬥篷吧。”

蕭清歡側頭,看著白露手上的鬥篷,睫羽輕顫:“安寢吧。”

蕭清歡躺在長樂宮的榻上,久久不能入眠。

她一閉眼,眼前全是顧府的那場大火,灰飛煙滅的顧府,四散奔逃的奴仆,驚慌恐懼的她。

顧府的覆滅不是頃刻之間的,是一場預謀好的陷阱。

舅父在沙場上慘死,運回的那些殘破屍骸不好容易才勉強拚出個樣子,尚在府中停靈,一列列禁軍就從外頭衝了進來。接著就是外祖父書房裡突然出現的通敵信,字字句句,都以外祖的筆跡和口吻向敵國稱臣。怎麼會呢,那樣一個高大偉岸的將軍,滿心赤誠為國為民,敵國來犯之時,他放下新婚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兒,領著為數不多的將士遠赴戰場,血染黃沙也寧死不降,沒有死在疆場上,沒有死在連年累月的舊傷上,卻死在皇權莫須有的猜忌下。最後隻能窩在陰暗潮濕的地牢角落裡,縮成那麼小那麼小的一團,像隻骨瘦如柴的喪家犬。

嗬,怎麼不是喪家犬呢?顧府裡奔逃驚慌的人,滾滾濃煙的火,傾頹倒塌的房梁,本就沒有家了啊。

她和堂兄,汀蘭,一起躲在窄小的暗道裡,耳旁隱約還能聽到上方的傾塌聲和嘶喊聲。她身旁是舅父的兩個子女,是端莊守禮的舅母用身體換來時間救下的子女,林仁義派來的人很是趕儘殺絕,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她不敢賭那些人找不到他們藏身的位置,也不敢拿堂兄和汀蘭作賭,隻能以自己作賭。

她深深的看了他們一眼,告訴他們一定要活著,而後走了出去。

漫天火光裡,她被嗆的咳嗽連連,很不幸的,林仁義的人先發現了她,她從那人的眼裡看了出來,大抵是想一不做二不休的解決了她,可是卻也猶豫她的身份。

但又很幸運的,彆派的官員在此時也走了過來,看到是她,連忙遣人收隊,將她送回了皇宮,她被抱起,看著身後支離破碎的顧府,她想,她命不該絕。

母後呢,從來都是溫柔嫻靜的,總眉目柔柔的看著龍椅上坐著的那位,彷若看畢生的愛人。

可是她知道,不是的。母後的妝奩最深處,有一支雕刻簡樸的玉簪,玉質是頂好的,手藝卻是極差的。因著一次午間歇息時,她悄悄藏在殿內,看到了母後撫摸著那支木簪的神情。那是怎樣的痛色,又是怎樣的愛憐,使端莊持重的母後又哭又笑,那才是看畢生愛人的眼神,情意綿綿。

所有人都說母後嫻靜知禮,心覺母族謀逆,愧對聖上因而鬱鬱而終。

不是的,母後其實是恨極了龍椅上坐著的那位的,這麼多年母族的教養使母後清楚的知道,她的父親是一位鐵骨錚錚的大將軍,她的兄長是一個傲骨嶙嶙的好兒郎,舉全府之力擁其登臨大位,卻落得個被皇權猜忌,慘遭滅族的下場。

可是臨終前,母後帶著一臉病容,神色淒楚,內疚訴說著母族愧對皇家信任,輕柔的告訴那位,她同那位就隻有昭華一個孩子了,稚子年幼,何其無辜,希望那位能好好待她。

母後為她起名枝枝,外人皆以為是‘東風隨春歸,發我花上枝’的枝,可私下裡,母後總握著她的手,教她寫的是‘魚遊樂深池,鳥棲欲高枝’的枝。

母後何其聰慧,甚至連至死都掩下了自己心底深處的憤恨情緒,換她一個前路。那一夜,她說要去邊疆,那位看了她許久,不知道是不是心裡的心虛或是發妻臨終的囑托,終究還是同意了。她敬上了那杯絕嗣茶,隨後同楚將軍一齊去了南越的戰場。

誰是這場禍事的主謀,幾乎不難猜,皇兄曾告訴她,看事情不能看表麵,要看誰是最終受益者。功高震主的將軍沒了,兵權合順勢的收歸,皇權空前的加強,一夕之間,林氏封侯拜相,林貴妃寵冠後宮。外祖父撿到的那個乞兒弟弟,從背後深深的捅了他一刀,如此深刻,如此痛苦。

蕭清歡睜眼,看著頭頂的帳幔,鬢角已然濕透。

翌日金鑾殿——

蕭帝拖著病體上了早朝,他端坐在高台龍椅上,麵色陰冷慍怒的看著下方一乾朝臣,開口的聲音滿是怒意:“眾愛卿無事奏稟?”

眾人自然也或多或少知曉發生了什麼事,但還是屏氣凝神不做出頭鳥,以免殃及自己。

蕭帝心中冷笑,林仁義都到了牢獄之中,還在替他外孫考慮呢,把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閉口不談其他,隻說是自己私下打著靖王的名義做事,靖王對此毫不知情。嗬,不知情,他貴為九五至尊,尚且還要親自下令,派人去收稅征糧。受益者竟然不知自己如何受的益?躺著就有一張張銀票,一箱箱銀子送上來不成?天下還有這樣的好事?那他也不用當皇帝了,他去當靖王好了。

溫懷瑾手持玉笏站了出來,身如青鬆,聲若碎玉:“臣,有稟啟奏。”

“臣要參當今丞相,忠慎侯林仁義。”

溫太傅轉頭向後看去,目光幽幽的落在自家孫子身上,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有溫懷瑾出列,一眾朝臣送了一大口氣,見溫懷瑾模樣,方覺百年世家出來的長公子何等清風明月。

隻聽溫懷瑾再次啟唇,擲地有聲:“廣收賄賂,受賄甚多,貪贓枉法,斂財甚重,此其罪一。”

“結黨營私,打壓同僚,順其者高官厚祿,逆其者貶官罷黜,此其罪二。”

“以權謀私,任人唯親,濫用職權謀取私利,致使在朝黨羽甚眾,低位者口不敢言,此其罪三。”

“以權壓人,包庇子孫,致眾多苦主狀告無門,暴斃身亡,此其罪四。”

“弄權科舉,大賣‘關節’,致真才實學者名落孫山,不學無術者金榜題名,此其罪五。”

蕭帝坐在龍椅上,聽到溫懷瑾的話,臉色愈發黑的可怕:“好啊,好啊,好個林仁義,好個忠慎侯!仁在哪?忠在哪?來人,傳朕令,革去丞相一職,褫奪忠慎侯爵位,押入大牢,擇日問斬。”

朝中的林仁義一派的官員戰戰兢兢,深知此事已成定局,哪敢為其求情。

許多被林仁義欺壓過的自是恨不得當場載歌載舞,這幾年來,林貴妃在後宮獨寵,林仁義在朝中一手遮天,許多人早就是敢怒不敢言。

卻聽蕭帝飽含怒氣的聲音再次響起:“林仁義,私藏龍袍,意欲謀反,證據確鑿,夷三族。”

除了幾個當時在禦書房的大臣,其餘大臣都還隻知道林仁義科舉舞弊的事,聽到這話,萬萬沒想到林仁義竟然還敢私藏龍袍,意欲謀反。

林仁義一係的官員聽到蕭帝這句話,此刻心都要跳出來了,腳軟的隻想當場立即昏死過去。

石直更是一顆心卡在了喉嚨口,臉色慘白,怎麼這老東西玩這麼大啊?這不是讓他們拿命填嗎?怎麼事先都不吱聲的啊?

早說他要做這種事,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跟在他後頭啊。

果然下一刻就聽到蕭帝陰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砍頭的鍘刀:“朝中庇護為奸,竟成惡習!結黨營私,擅權壓人,黨羽何其多!國法俱在,朕決不少宥!林仁義結黨營私,此次春闈但凡與之牽扯之人,統統停職查辦,待結果出來後朕再行裁斷。”

有膽小的官員平日裡唯林仁義馬首是瞻,恨不得將其奉為親爹孝敬的,此刻甚至需要借身旁同僚的力才能勉強維持著身形。

聽到蕭帝俄話,朝臣紛紛跪下,拱手附和:“陛下聖明。”

蕭帝眼下覺得哪個都像林仁義一派的人,沉聲道:“朝中誰願領兵前去林府?”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敢接這個燙手山芋。抄家一事,自然是有利可圖,可現在卻也不儘然是,朝中平日唯利是圖溜須拍馬的官員大都與林仁義有染,自己都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哪裡還會站出來,而一些深諳中庸之道的官員紛紛不想沾邊,因為深知此事牽扯甚廣,撈好處也要挑對時候,哪能在這個時候刷存在感,文臣清流一派自然是不會去主動攬這種爛攤子的,蕭元宇倒是想攬下,可是又怕自己的心思太明顯了惹父皇不喜。

蕭帝看著沉默不語的的一眾官員,剛欲發怒。

楚牧川從朝臣中出列,冷峻的麵容看不出一絲異樣情緒:“臣願領旨前去。”

蕭帝神色和緩下來:“那便由驃騎將軍前去吧。”

林府的事幾乎成了定局,就算府內的人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如何,也知道此次在劫難逃,眾人都紛紛收拾包袱打算到時候趁亂逃走。

“母親,母親,”十一歲的林禮晉急忙忙衝進林二夫人的院子。

林二夫人正擦著眼淚,不知所措。

“母親,祖父派人傳了信給我。”

林二夫人聽到兒子的話,忙接過林禮晉那張紙條,上麵寫著極小的字,讓林禮晉躲在府中偏僻處一個狹小的暗室裡,介時會有人來接他。

林二夫人看著兒子,握著紙條的手克製不住的顫抖:“好,禮晉,你要好好活著,快去,你快去。”

林禮晉聞言卻不動,看著林二夫人,臉上有著不符合年齡的冷色:“母親,闔府關押,我身為祖父的嫡係子孫,人不見了,怎會輕易被放過。”

林二夫人聞言便是一急:“那這可怎麼辦?”

林禮晉陰著臉未出聲,眼見自己兒子冰冷的神色,林二夫人腦中突然念頭一閃:“丁大家的,丁大家的,對,她的兒子,隻比你小一歲,身形差不多,讓他去替你,讓他去替你。”

林禮晉聞言神色略略回緩,幼稚的臉上布滿陰鷙:“母親,一定不能讓他發出聲音……”

林二夫人點頭:“是是是,母親一定會為你辦好的。”說完不由痛哭起來,“嗚嗚嗚,我的兒啊,你才十一歲,生在這吃人的林府,眼下連活頭都難尋。”

林禮晉不耐催促:“母親,快去辦吧。”

丁大家的兒子很快便被抓了過來,小孩嗚嗚的痛哭,被鉗住時試圖反抗,卻無濟於事,隻能眼睜睜的由著自己的衣服被粗暴的脫了下來,隨後換在林禮晉的身上。而他被套上了那件錦緞衣袍,那件他曾經多碰了一下便被二夫人斥責打罵的衣袍。他隱約知道他們要乾什麼,要他去死,可是,他不甘啊,他為什麼要替那個時常欺負他的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