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女盧娘(1 / 1)

又一日晴,朝陽初升時載有魏麟一行人的馬車就踢踢踏踏的出了城。

路途漫長無聊,所幸家鄉就在前方,隻需兩日便可到達,許是這個原因,崔雲歸的心情自今早一開始便很明媚,甚至可以笑著邀請從車帷探頭查看車內情況的魏麟一起打葉子牌。

無奈他自持身份,不肯與丫鬟坐在一起打牌,崔雲歸的心情也沒好到可以為了他而放棄最喜歡的葉子牌四人玩法的境界,於是魏麟隻能訕訕然的在外麵騎著馬聽了整整一天半崔雲歸主仆四人在馬車內打牌的歡笑聲。

“旺來,姑娘問什麼時辰能進竹溪?”

秋收一手把臉上貼著的長條白紙撕下揉成一團攥在手心,一手撐在馬車門上問趕車的仆夫旺來。這是她們的賭注,一局罷了誰輸就要在誰臉上貼一張長條白紙,白紙貼的最多的人就要甘願當崔雲歸傳話筒。

後麵這條規則崔雲歸不參與,並非她拿喬,用主子身份占便利,而是她牌技出眾,少有輸牌的時候,毫不吝的說就算把竹溪中最善葉子牌的姑娘夫人集在一起,崔雲歸都能在這裡麵拔的頭籌。

旺來揚起鞭子在馬背上抽了一鞭後回頭笑著答道:“秋收姐姐,代我回姑娘的話,至多還有一個時辰我們就能進城!”

他止不住的雀躍,他是崔雲歸的陪嫁,跟著崔雲歸一同去了安陽,爹娘姊妹全留在竹溪,原以為這輩子無緣再見,未曾想朝廷一紙聖諭將姑爺調到竹溪來當差,更沒有想到的是姑爺竟帶著姑娘一起來了!現在他也是歸心似箭,恨不得將馬插上兩隻翅膀,下一瞬就能飛到竹溪去。

是的,他現在已經不稱魏麟為大爺了,改稱為姑爺,對崔雲歸也由大奶奶重新變為姑娘。

此事還要追述到幾日前,那夜魏麟下令原地休整不去找崔雲歸,春尋和秋收對他的稱呼就由大爺改為了姑爺,對崔雲歸也改了口,同一直以來不曾變過稱呼的冬藏叫回了姑娘。

旺來因為機靈會來事入了崔雲歸的眼,做了專程伺候崔雲歸出行的仆夫。他本就在那日犯糊塗縮了起來,連去找姑娘的麵子工程都沒做,日日提心吊膽怕著有一日有人向崔雲歸告狀,如今正趕著將功贖罪,春尋三人喚崔雲歸為姑娘,他自然就跟著變了稱呼。

車門就薄薄一層,旺來還加大聲量回話,無非就是想取機討個巧,崔雲歸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她掀起車帷想看看外邊的景色,碰巧此時魏麟也從外麵打起車帷看她,一下之間,兩人好險頭碰頭磕在一起。

距離太近,近到魏麟都可以看見崔雲歸臉上細小的毛絨,隻不過頃刻之間,崔雲歸便仰頭退了回去,與他拉開了安全的距離。專屬崔雲歸的微熱氣息還縈繞在鼻尖,被迫在外騎了一日半馬的鬱悶心情被一掃而空,魏麟故意輕咳一聲,裝作無事發生

“娘子想看什麼?”

剛才隻是意外,崔雲歸早已恢複了那副波瀾無驚得神情。

“我看看前方可有什麼歇腳的食店,四月的日頭毒辣起來了,現在紅日當空照,大夥兒又饑又餓,連馬都不走動了,此地距離竹溪不過一個時辰,找個地讓大家用些東西再走也來得及”

這確實為難到了魏麟,他生在安陽,長在安陽,考取功名後又在朝廷做官,莫說竹溪了,就是讓他說一說安陽周邊有幾家飯店酒樓他也是說不出個所以然的。

術業有專攻,魏麟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歇腳的飯店,但做為仆夫的旺來從小跟在父親學趕車,竹溪周邊的境況早已爛熟於胸,找家飯店不是難事,他急於向崔雲歸邀功,便越過魏麟直接回了崔雲歸的話

“姑娘,姑爺,再往前行半刻鐘有一家專供行客歇腳的食店,小是小了些,但那邊廚子做的飯菜味道是極好的”

“那我們便去那裡歇歇腳”

魏麟不在意旺來的僭越,直接做了決定。他行事一直如此,總獨自做決定,全然不顧崔雲歸有怎樣的想法。

雖然魏麟發了話,但旺來還是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崔雲歸也應了一聲他才催快了馬車。

那夜過後他就想清楚了,他是姑娘的陪嫁,身契捏在姑娘手上,自然要聽姑娘的指令,至少從外麵看上去他要對姑娘忠心。

“娘子怎的不吃?此食店雖小,但菜做的委實不錯”

魏麟夾了一塊魚肚肉放進崔雲歸碗裡,他見崔雲歸舉著筷子遲遲不落筷,便猜想崔雲歸應當是嫌棄這家食店。

這也正常,起初他看到這家食店時心生嫌棄,點菜時也是順著小二的話點了幾道,本抱著囫圇吃兩口果腹就可的心,嘗了一口後才發現旺來所言非虛,這的廚子做菜確實不錯。

“姑爺……”

春尋麵色微動,上前想告訴魏麟崔雲歸不食辛辣,才剛有動作崔雲歸就先一步把那塊魚肚肉夾到了魏麟碗裡。

魏麟困惑,崔雲歸接下春尋倒來的茶抿了一口

“我不食辛辣”

魏麟臉色一僵,算上前世,他們已經做了十年的夫妻,他竟然連枕邊人的喜好都不知。

不過這倒也無事,他們這輩子才剛開始,還有很多時間讓他去了解她,魏麟凝神望了崔雲歸片刻,鄭重其事地應下:“好,我記下了”

“……”記下了什麼?記下有何用?

崔雲歸失語,夾著根菜心在茶水裡反複涮洗後才放入口中,沒吃到兩口,崔雲歸再次撂下筷子。

還是太辣了!

這種開在路邊地食店接待的大都是在路途上奔波的人,飯菜做的辛辣些才能下飯,魏麟生在安陽,那邊無辣不歡,這飯菜恰好正中他口味,崔雲歸生在竹溪,口味清淡,一點辣都吃不了,勉強吃下的兩口已是極限。

飯菜是吃不下了,崔雲歸就捧著兩日前在弋城買的糕點飽腹。

吃到五分飽時,樓下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看熱鬨自盤古開天以來就是人的天性,崔雲歸也不例外,她本就同魏麟坐在一起啃糕點啃得煩悶,這下便直接撇下了魏麟帶著春尋去靠欄邊湊熱鬨去了。

樓下是食店的掌櫃在和一個女子爭吵,女子一手揚著一張紙,一手指著掌櫃怒罵,激動的麵紅耳赤

“你這人好不要臉!我與你簽的分明是賣酒的契書,現在上麵怎會變成我自願做你的妾?!”

當著眾人的麵被指著痛罵,掌櫃也不惱,轉而笑嗬嗬的向店裡的客人賠罪解釋:“這姑娘家中人將她賣與我做妾,許是現在不願意了,這才趁著現在人多攪和我的生意來了,不礙什麼事,擾了諸位興致,我給各桌送壺熱酒賠罪”

“小人無恥!我娘早死,爹也在去年去了,我孤家寡人一個哪裡來的什麼家裡人?你休在這胡扯!”

女子見掌櫃仗著來這裡歇腳的都是生麵孔就在這信口胡謅後暴跳如雷,搬出已故的爹娘為自己討回公道。掌櫃的麵皮比城牆還厚上三分,當眾被女子拆穿後還強詞奪理

“死了爹娘,你總有叔伯嬸母,再說,那契書上可是有你親手摁下的手印,當時還叫了一個識字的老先生坐庭,他親眼見證,我可沒有逼迫你”

手印確實是她心甘情願摁下的,但那是誆騙!女子被氣的脖子漲紅,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崔雲歸聽完了全貌,有心幫,隻是有些事還有待查證,她遣春尋去叫了來旺過來。

“姑娘”來旺知道崔雲歸找他,筷子一扔就來了。

崔雲歸瞟向樓下咬著嘴唇,雙目赤紅的女子,問道:“你可認識她?”

“認識”來旺點點頭,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那姑娘姓盧,她娘早死,隻生了她一個,她爹在她娘死後也沒有再娶,一門心思放在釀酒上,確實也釀的一手好酒,據說家中的衛姨娘上個丈夫便是喝了她爹釀的酒醉死了,不過去年我隨主君去弋城便就聽說她爹已經死了”

就是說女子所言句句屬實?

前日晚上剛與春尋談及徐三娘子,此時又麵對這種欺壓女子的事,崔雲歸以前尚且不能置身事外,現在更不可能袖手旁觀,隻是她剛要下去,就被魏麟攥住了手腕

“娘子,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魏麟剛才也聽了個大概,他苦讀聖賢書十餘載,分辨案情不是難事,他知道這件事那女子是受害者,也知道掌櫃所為是欺負她孤女無依,又不識字,這才誆騙她摁下委身與他做妾的手印,但他就是不願挺身而出,不願還孤女一個公道,不僅他不出手,他也阻攔著崔雲歸不讓她出手。

二人四目相對,各不退讓,崔雲歸一根一根掰開魏麟鎖住她手腕的手指,嘴角輕揚,半是諷刺半是譏誚

“我隻略讀過幾本書,遠不如大爺有學問,不知什麼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隻知君子可內斂不可懦弱,麵不公可起而論之”

魏麟被她一通陰陽怪氣氣的不通,在本就有意磨崔雲歸的性子下他按耐住三丈高的怒火,快一步側身擋住了崔雲歸的去路

“娘子,這世上本就是各司其職,各儘其責,官員食俸祿,他們的事自有官會來管,你又何須執著去攪這躺渾水,逞這個英雄?!”

魏家本就頂著歸降之臣的帽子恥辱度日,他有個崔雲歸這樣出頭冒尖的妻子隻會給家族徒增禍患。

崔雲歸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睫輕掀,那雙盛有譏諷意味的眼睛暴露在魏麟麵前

“是嗎?那我想問問身為戶部員外郎的魏大人,你領的可是朝廷俸祿?”

“……”魏麟很多時候都會疑心崔雲歸是不是冰雪做的人,長的清清冷冷,性格更冷,說話時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叫他心冷。

“讓開”

如果可以崔雲歸是想直接叫他滾的。

魏麟執拗的不肯讓,崔雲歸也不管他,撞開他的肩膀強闖過去。

魏麟挫敗的塌下肩膀,眼裡流露出一絲不解,他不明白,他隻是愛她,隻是想要她留在他身邊,為什麼崔雲歸不肯為他妥協。

他當然不明白,崔雲歸於他而言是美麗但帶刺的花,他想要細嗅,想要擁有,所以他要拔淨她身上的刺,再完全的、徹底的將這朵花揣進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