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午時,春日暖陽將屋子也曬出暖意,尤清音推著阿姐回到臥房,扶她從輪椅起身坐到桌邊,解下她身上披風掛到一邊,回身時卻見阿姐抬眼望著自己,眼神有些發直,這讓她害怕。
“怎麼了阿姐?”
尤清音快步走回俞思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卻覺涼的嚇人,“阿姐還是冷?我這就去把披風拿過來。”
俞思搖頭,沒有力氣反握她,指尖輕輕一點,輕聲說話時竟有些撒嬌委屈:“阿音,我渴了。”
尤清音趕忙提起茶壺倒水,好在晨間泡的一壺熱茶這會兒還未冷,正是適合入口的溫熱。小心翼翼將茶杯遞到尤思手裡,見她喝完忙接過茶杯,“阿姐還要嗎?”
俞思搖頭:“陪我坐會兒吧。”
尤清音放好茶杯,挨著她坐下來,還不忘將阿姐冰涼的一雙手攥在手心捂著。俞思仔細看她的臉,從她的眉眼到下巴,腦中將她七歲時的模樣和如今對比,瞧著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長成少女模樣,她有些欣慰:“我們阿音,如今也是大姑娘了。”
尤清音有點害羞,低頭不答話。俞思卻輕輕歎了口氣,從她手心抽出手,撫上她的臉,“新進宮的邵美人,與你年歲一般大,分明還是個孩子......”
十五歲的年紀,自己都還是孩子,卻要開始孕育一個新生命,還是在這樣險惡吃人的後宮之中。
尤清音聽出阿姐話中的難過,怕她又想起傷心事,拉著她的手按在自己肚子上,故意逗她開心:“那我這肚子,也能生孩子?”
俞思果然被她逗笑,笑一聲又咳嗽一聲,拿眼神訓她,“說什麼胡話呢?”
“嘿嘿,”俞思見她笑也跟著笑出聲,笑過之後想起什麼,又氣鼓鼓的,“邵美人才十五的年紀,陛下老成那樣,都能做她爺爺了。”
這話大膽,俞思嚇了一跳,忙伸手捂她的嘴,“瘋了嗎?”
尤清音扯下她的手,扭頭往屋外瞧了瞧,雖然不服也還是乖乖放低了聲音,“藍蕊又不在,阿姐還不許我罵嗎?”
尤清音恨透了老皇上,恨到半夜夢醒都忍不住要起來暗罵幾句。若不是他,阿姐品貌才學皆優,人生千百種可能,哪一種都不至於今日這般。
九五之尊輕飄飄一句後妃失德,就將阿姐一生葬送。如此狠決無情之人,有何罵不得?
尤清音頂著俞思訓斥的目光,心裡不服的很,嘴上還是服了軟:“我知道了,往後不罵就是了。”
嘴上不罵,藏在心裡罵總行了吧。尤清音抿緊唇,在心裡劈裡啪啦罵了一長串。
俞思語氣難得嚴肅:“出了這間臥房,你若不收斂這性子,是想叫我死後也不安生嗎?”
尤清音一聽這話,大大的眼睛毫無預兆地滾出幾行淚,劈裡啪啦掉在地上,黑葡萄般的眼睛頓時成了泛紅的兔子眼睛。俞思剛訓斥一句,見她流淚又心疼道:“阿姐不是怪你,隻是想你小心些。”
尤清音咬緊嘴巴不哭出聲,但是眼睛鼻子都已經哭得紅彤彤。聽見阿姐解釋,趕忙用力點頭。俞思伸手替她擦淚,指尖很是吃力,說話也幾乎成了氣聲:“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帶你進宮。本來說好照顧你,卻不想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尤清音躲開她的手,垂下眼睛不敢看她:“好端端的,阿姐說這些做什麼。”
俞思又道:“若沒帶你進宮,你的人生也不會被我連累了。”
尤清音愣住,抬眼看向阿姐,雙唇緊繃有些生氣。她的大眼睛會說話,歡喜時雀躍,委屈憤怒時也很明顯,俞思在她漆黑瞳仁裡看見自己慘白如鬼的一張臉,滲人又可悲,不禁自嘲一笑。
這一笑,讓尤清音麵上的怒氣頃刻化成心疼。她拖著凳子湊過去貼緊俞思,兩手環住她纖細單薄的身體,像孩童時候一樣靠在她肩上,忍著喉頭酸澀故意怨她:“阿姐這樣說,是煩了阿音嗎?”
尤清音本是故意這樣說的,想要將難過的話題岔開,卻在說出口的瞬間鼻頭一酸,將臉埋在阿姐肩上,聲音裡哭腔難忍:“若沒有阿姐,我連七歲都活不過。阿姐當初若不帶我一起走,難道是要我孤零零死在外頭嗎?”
少時艱難浮現眼前,讓二人都不能再說一句話。
七歲那年父母驟然離世,寄人籬下的每一日都很艱難。尤清音理解舅舅舅母的冷漠厭惡,可為了活下去,為了將來的將來終有一日能查清父母身亡的真相,她沒有辦法,隻能厚著臉皮住下去。
隻是時日漸長,舅舅舅母的冷漠厭惡漸漸成了憎恨。尤清音知道自己是個尷尬麻煩的存在,也明白父母離世為舅舅帶來不少煩心事。憎恨理所應當,年幼的尤清音全然理解,隻是忍受的十分辛苦。
她夢裡不忘的,是住在舅舅家裡的第九十四天,夏雨狂泄,明州城裡雨簾遮天,自己在舅舅家的內院長廊上長跪,從清晨到入夜,瘦弱的膝蓋早已撐不住,到最後幾乎是軟著身子靠在廊柱上。
密雨順著屋簷流下來,將她從頭到腳濕透。七歲的尤清音終於絕望,大雨像她臉上的淚水一樣洶湧。她害怕極了,她怕今日就算沒被趕出去,是不是也要跪死在這裡……
尤清音始終記得,那一日是阿姐跪在長廊上替自己求情,用她的人生作保將自己救下。雨夜裡,阿姐為了自己,應下父母所有要求與期許,承諾將來一切都為弟弟謀劃,用她的人生換了自己一條命。
如果沒有阿姐,也許那一日,自己真的會被趕出去。
七歲孩童流落街頭,還是個女孩,下場可想而知。
與死無異。
行雲閣裡春色寥寥,院角孤零零一樹海棠盛放,花香若有似無隨風飄到臥房裡。俞思聞到味道,對尤清音道:“關上窗吧,我有些累了。”
先前的話題就這麼被揭過,誰都沒有再說下去。尤清音將臥房和外間窗戶都仔細關好,又照顧阿姐喝了一小碗白粥,扶她到床上靠坐,蓋好被子,才去小廚房溫了一碗藥過來喂她喝下。
俞思病後這幾年,都是她貼身照顧,做這一切已經十分熟練。等藥喝完後,她看出阿姐臉上倦意明顯,便扶著她慢慢躺下去。
俞思今日的確累得厲害,與衛勉見過一麵後,回來又同尤清音又說了許久的話,再沒有力氣強撐。等躺在床上,看著尤清音替自己蓋好被子後,鼻尖嗅到屋裡一層隱約的清苦藥味,心裡發苦,“阿音,把熏香再點一些吧。”
這屋裡常年燃著熏香,是為了掩蓋難聞的藥味。隻是再濃的熏香,都不能將浸染在屋裡的藥味全部遮蓋。
尤清音點頭答應,在床前守著等阿姐睡著後,才起身去外間取過熏香點在屋裡。準備出去,又覺屋裡閉塞,於是將窗戶推出窄窄一條縫隙透氣,這才安心出門去司製房取衣裳。
午後微熱,尤清音走了一會兒都有些出汗。行雲閣太過偏遠,不管去哪裡都要走很久。好在尤清音年紀小體力好,再遠的路隻要埋頭走,心裡念著阿姐和父母,也就不覺得累。
其實後宮妃嬪是不用派人去司製房取的,司製房做好新衣自會派人給各宮娘子送去。從前俞美人受寵,尤清音也見過司製房的人笑嗬嗬來送衣裳的。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司製房寧願派人來傳話也不肯順便送衣過去,擺明了看不起。
不過這宮裡看不起自己的人多得是,不差這一個。尤清音毫不在意,隻想著早些取了衣服回去守著阿姐,加快了步伐往司製房去。
從偏僻走到略微熱鬨處,宮道上來往宮人漸漸多了,其中有些臉熟有些臉生。尤清音察覺有目光看向自己,也聽見似有若無的議論聲裡好像有自己和阿姐的名字,她想瞪回去,卻想起阿姐的囑咐,不願給阿姐惹麻煩,咬牙忍下快步往前走。
眼看就要走到司製房,額上汗水忽然滴進眼睛裡,疼的她不得不停下來揉眼睛。等眼睛痛感好些才抬頭繼續走,卻突然發現遠處,一身黑衣的衛勉居然正朝自己這邊走來!
“糟糕!”
尤清音甚至來不及思考,腦中雷霆轟炸的瞬間已經轉身開始疾走。她也不知該往哪裡躲,驚恐之下隻剩本能往前走,瞅著前麵有個拐角,想也不想便小跑過去。
其實衛勉並不認識她,迎麵相遇也不過是巧合,又不是專門來找自己的。她本可以低頭假裝陌生地走過去。可一想到衛勉與自己對視過,尤清音就格外心虛害怕,除了立刻逃走,什麼也想不到了。
也不是做賊心虛,隻是害怕衛勉若對自己眼熟,往後想幫阿姐見他就難了。
等匿到宮牆轉角處後,尤清音才小心翼翼貼牆停下來,狂跳的心幾乎躍出喉頭,她隻敢張大嘴巴無聲呼吸,快速將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
靜靜等了好一會兒,聽著外邊似乎沒有動靜,想是衛勉並未往這邊來。尤清音終於冷靜下來,貼著牆根挪步,小心翼翼伸了一隻腳出去試探,確認無事,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午後微熱,尤其四周沒有樹木蔭蔽。尤清音躲了這一小會兒,額上後背便已生出一層薄汗。她抬手抹汗,慢慢從轉角走出來,還未放下手,就見青磚地上,忽地出現一塊黑影。
低下的頭和抬起的手,一瞬僵死。
尤清音眼睜睜看著那黑影離自己的鞋尖越來越近,她知道自己應該立刻轉身就跑,卻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直到那影子停下來,與自己鞋尖相距不過分毫。長袖之下,尤清音瞪大雙眼,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響在頭頂,春日裡也泛著寒氣,“在下龍武軍衛勉,姑娘可是行雲閣侍女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