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凜徹剛下馬車,走到奉天司前院,迎麵而來的沈燕川見到他,撫掌驚訝道:“祁大人今日上值晚了一個多時辰,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啊!”
邊說著,眯眼邊抬頭望天,“今兒個下雨,怪不得見不著打西邊兒出來的太陽。”
“……”
他沒理會沈燕川的挪揄,徑直往裡走,剛要坐下,沈燕川卻猛地湊近過來,扒著他肩頭,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似的,“啊喲”一聲,嗓子嚎亮得要把奉天司頂兒給掀翻。
祁凜徹被他喊得眉心直跳,一把推開他幾步遠,“你是早起吃炮仗了?”
“哪兒有祁大人吃得好。”沈燕川不正經地說了句諢話,想想仍是樂不可支,祁凜徹冷冷地睨他一眼,他才止住笑,“祁大人,你昨晚……”
說著指了指祁凜徹頸側,“這兒,對,忒明顯了!”
祁凜徹被他炯炯又八卦的眼神盯著,頓時覺著頸間還真有些火辣辣的。以為是沈燕川在戲弄自己,他不動聲色地把本欲抬起的手又放下了,冷咳一聲,照舊坐下。
他這反應逗得沈燕川就快要憋不住笑了,祁凜徹瞥他一眼:“出去,莫如笑夠了再進來。”
“天了個老爺,祁三你當真不知啊?!”
沈燕川瞪大眼,不可置信。“你今早就一路頂著這滿脖頸的抓痕,上值來了?”
抓痕?
就在祁凜徹怔愣的一瞬間,外頭火急火燎跑進來一人。鄒六抱著一遝供詞一邊喘氣道:“祁大人——審、審完了!”
沈燕川看著他手裡的一大摞紙張,不由驚奇道:“賭博案不是已經快收尾了嗎?怎地又抓了這麼多犯人?”
鄒六心裡悲苦不已,“回沈大人,這些不全是賭博案的供詞,昨日祁大人吩咐屬下把刑獄裡全部犯人審一遍。”
“真是……有勞鄒獄長了。”沈燕川挑挑眉毛,側頭看了眼祁凜徹,心道怪不得他昨日回奉天司黑著一張臉呢,可憐鄒六上趕著撞在了槍口上。
鄒六連忙擺擺手:“應該的,都是屬下份內之責。”
可這責!誰懂啊!昨兒夜裡又是暴雨又是打雷,他硬是把犯人審完,熬到了天亮,從椅子上站起身時險些沒一個仰頭就此栽倒過去。
眼底下攢了一團烏黑,他揉揉自己遍布紅血絲的眼睛,上前一步雙手把供詞呈上去,“祁大人,您過目。”
上司發話了,“嗯。”
一如既往的冷淡。
鄒六偷偷掀起眼皮往上一覷,瞳孔震驚得立馬又垂下頭,不太確定,他再次壯著兩分膽子,又悄悄飛快地瞄了一眼,這回可看清了,他瞪圓眼,“……!”
上司的膚色偏白皙,交領上的脖頸沒遮沒掩,其上的抓痕,咳,總不至於是被貓撓的罷?
“還有事?”
“啊沒有了沒有了!”鄒六忙不迭收回視線,在上司冷凜的目光下匆匆退了下去。
沈燕川靠在桌案旁,憋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祁三,你這是有多饑渴啊,如狼似虎的,嫂子沒被你嚇著罷?”
說著,他不知從何處摸出來一麵小銅鏡遞過去,“你自個兒瞅瞅。”
祁凜徹將信將疑地接過銅鏡。他素日不愛照鏡子,更沒什麼容貌上的焦慮,然而此刻銅鏡裡出現的一張臉讓他晃然愣了愣。
兩道劍眉飛入鬢,星眸幽沉藏著一股威肅。
他驀地想到昨日洛瑜對自己的一番“控訴”——冷漠可畏。
“哎哎哎!祁三!你勁兒使不完是吧!莫把我這銅鏡給捏碎了!”
祁凜徹被他嚎的這一嗓子扯回了思緒,鬆了鬆捏著的鏡柄,又往下移了兩寸,這才看清自己脖頸上遍布的青紫色指印……以及左耳下方那一道淺淺的齒痕,這是昨晚抱著她在浴桶內做時……
“怎麼?”沈燕川樂得喘不過氣來了,收回鏡子,問:“你出門時都無人提醒你嗎?”
“……嗯。”祁凜徹長長地歎了口氣。
何止沒人提醒,甚至都沒人敢往他身上瞧罷。
他問好友:“我這般,長得的確很凶嗎?”
沈燕川口中的“當然”險些脫口而出。反應過來後,他先是驚道:“祁三,你居然會開始反思了!”
“……”祁凜徹乜他一眼。
“倒也……不那麼凶,反正我麵對你這張臉十幾年了……這話,是不是嫂子說的?”
沈燕川想了想,說道:“你就是不愛笑,常冷著臉,這樣,男人嘛,你對外當然得凶些,尤其那些個案犯,但嫂子又不同,她是你夫人,你就得軟著來,服軟懂麼……對了,你昨日問我買首飾的鋪子,可是打算給嫂子挑什麼首飾?我瞧你這不也挺開竅的……”
“你廢話有點多了。江寧府案子的奏折呈陛下了嗎?”
“啊?哦,今早便呈上去了,不對,你這話頭是不是扯太遠了!”
……
洛瑜禁不住打了兩個噴嚏,忙轉眼一看,還好,衛老夫人未被吵醒。餘嬤嬤輕步過來,壓低嗓音喚她去外間歇一歇。
她一直跪趴在腳踏上,這會兒猛一起身,幾乎撐不住身子就要往旁崴去,好在餘嬤嬤眼疾手快扶住她,一邊往外間走,一邊道:“多虧了娘子過來一趟,定是還沒用早膳罷?老奴讓人送過來,您好歹吃一口,以免身子受不住。”
“好。”洛瑜揉了揉麵頰上乾涸的淚痕,喚了聲餘嬤嬤,“若日後再有這種情況發生,嬤嬤可萬不能再依著祖母,無論何時也須得著人告知於我。”
餘嬤嬤連忙說好,“這回都是老奴的錯,下回定及時去請大夫和娘子。”
“祖母有勞嬤嬤照料。”
餘嬤嬤唉喲一聲,哪裡受得住她的禮,急急扶住她,“娘子折煞老奴了。老奴自小就跟著伺候老夫人,這都是老奴本該做的。”
到了外間,洛瑜簡單盥洗後,又想起一事來,問道:“嬤嬤可有瞧見夫君他是何時離開的?”
餘嬤嬤皺著眉想了想,回道:“三爺應是在老夫人睡下之後才離開明善堂的。”
“哦。”
洛瑜略估算了下,祁凜徹今日上值豈不是耽誤了一個多時辰?也不知會不會被他上司責罰……
她心不在焉地用過早膳後,繼續回了內室伏在衛老夫人床榻邊守著。今早若不是有祁凜徹在旁,她想是早已慌了神。她害怕如今唯一親近的親人若有個好歹,她在這世上的最後一點期待與惦念也就隨之消失了。
衛老夫人縱是睡著了,也是一副慈眉和藹的模樣。洛瑜吸了吸鼻子,不禁想到了外祖母。外祖母有一雙冬日裡也很溫暖的手,常常笑著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可外祖母卻沒熬過那年的冬至。
思緒飄得越來越遠,直至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才回神,忙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起身回望。
“祖母,”方敏如邁步進來後,見到她,小聲地比了個口型,問:“好些了嗎?”
洛瑜頷首,壓低聲說好多了。餘光忽地越過方敏如,看見了後腳緊趕過來的二房梁氏和兩姐妹,麵上皆是一片擔憂急切。
她沒有再說話,側開位置,幾人忙過來伏在榻沿看著衛老夫人。
衛老夫人暫未醒來,不便多打擾,幾人探望過後,也漸漸放下心,到了外間去坐著。
梁氏愁眉,歎口氣道:“老夫人的病症反反複複,發作起來備受煎熬,我這心裡也跟著揪揪疼,隻恨不能為母親替過……”說著,她一邊捏著帕子擦了擦眼角勉強擠出來的一滴淚,轉向洛瑜問道:“瑜兒是幾時過來的?”
洛瑜搖頭,說忘了,“隻是一大早醒來聽聞祖母犯疾,便匆匆趕過來了。”
梁氏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抿抿嘴不再多問。
洛瑜坐在椅子上,左手邊挨著祁卉圓。祁卉圓已朝她飛來好幾個眼色,示意她看對麵。
對麵坐著方敏如,她看起來很是憔悴,半點兒沒有了昨日在郡主府時張揚俏皮的神態。她微垂著首,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是因著擔憂衛老夫人的病情,還是昨日與那位賀郎君……
思及此,洛瑜緊忙止住思緒,告訴自己不可多想。她找了個由頭,喚祁卉圓去了明善堂外頭,見四下無人後,方才站定。
祁卉圓疑惑不已:“三嫂?怎的了?”
“卉圓,”洛瑜儘量小聲道:“昨兒在景芳園的假石後看到的畫麵萬不可說出來,可知曉?”
“啊?三嫂說的是大嫂與那賀郎君的事兒麼?”
“對。卉圓,這是大嫂的私事,我們偷看本就不妥。再者,哪怕真要將此事說出來,也不該通過我們的口,而是大嫂自己說。”
洛瑜其實也有私心,她不想過多摻和進去;何況,她和祁卉圓是局外人,自然不知方敏如和賀郎君之間究竟關係如何,世子爺是被蒙在鼓裡還是知情……
祁卉圓哎呀一聲忙捂住嘴,慌張道:“三嫂,那我方才一直瞧著大嫂,會不會被她發現了呀!”
“……應當沒有。”洛瑜失笑,摸摸她的腦袋,“你記著這事兒莫宣揚出去就好。”
祁卉圓可愛地吐了吐舌頭,“嗯!我記著了!多謝三嫂提醒。”
……
纏綿秋雨直到傍晚時分還未曾停歇。
下值後,祁凜徹沒有如往常一般久留,徑直回了府。荀青遞過來的傘他擋了擋,說不必,淋著絲雨往明善堂走。
將才走了兩步,一道聲音在背後響起,“三弟。”
他回身望去,眉眼頓時一壓,喚道:“大哥。”
祁淮禮同樣沒有撐傘,哪怕淋在雨中,仍舊不顯狼狽,芝蘭玉樹的溫潤氣質。他三兩步走近,問道:“三弟可是也要去祖母那兒?一道走罷。”
“嗯。”
兩人沉默地走了幾步後,他的目光輕輕從祁凜徹頸側的掐痕上掠過,嗓音清雅,似關切般:“三弟自成了婚,回府的次數亦不多,仍是宿在刑部嗎?”
“不。”
祁凜徹偏頭看了他一眼,言簡意賅道:“日日。”
——日日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