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堯(1 / 1)

疾走間,寬大的衣袖被冷風一灌,抖抖嗖嗖地飄揚起來。竹知雪顧忌著他的古板性子,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江大人留步。”

江淮霽感受到袖口處的牽扯,腳步一頓,視線落在被揪住的布帛上,感覺被人捏住了心口。他緩緩轉身,竹知雪鬆開手,肅朗的月光落在兩人之間,像扯了一層薄紗。

隔著飄渺白紗望去,竹知雪難得正兒八經地朝江淮霽拱手行禮:“今日多謝大人相助,正好你也餓了,不如由我請你吃晚膳吧。”

“去……哪?”江淮霽一陣心跳,眼底浮上一抹希冀。

“我記得城南有家小麵館的陽春麵很不錯,江大人嘗沒嘗過?”竹知雪沒等人承應,率先走在前頭,把人引了過去,“八年沒吃了,也不知道那家店還在不在。”

江淮霽的心跳逐漸趨於平緩,他藏起微弱的失落感,跟了過去:“好。”

“那家的掌勺是吳郡人,她做的陽春麵,湯底紅潤鮮香,細麵規整猶如鯽魚背,口感清爽,好吃到能把舌頭都吞下去。”竹知雪眉飛色舞地形容著,眼睛清亮,連帶著讓江淮霽那自宋挽星進廷尉寺起便變得酸澀暗沉的情緒也跟著發亮。

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說起來,江大人也是吳郡人,會做陽春麵嗎?”

“……會。”

“咱倆是朋友嗎?”

“是。”

“給我做碗麵不過分吧?”

“……”

月落竹影,風聲驚鵲,刀光劍影,血落無聲。

蹲守在枝頭的幾個死士被冷不丁抹了脖子,軟塌塌地拉進府中花圃埋了起來。

僅一牆之隔,書房內燈火燭燭。

“那個江淮霽簡直不知死活,居然不聲不響把那麼多世家公子給關進了廷尉寺地牢,真是衣冠禽獸。”

“誰說不是?還真是人不可貌相,你以為他平時不聲不響,無害大計,沒想到人家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嗬,平時不聲不響?你們那是沒見過他逼供的手段,說他心狠手辣都是誇他。”

眼看著話題跑偏到討伐江淮霽去了,家中真有子弟被關進地牢的家主坐不住了:“好了,現在不是討伐他的時候,當務之急是怎麼把那幾個後生救出來——太子殿下,您說該如何是好?”

“……”

見太子沒發話,又有人嘲諷:“進去便進去了,一群爛泥扶不上牆的,倒不如空出位置給其他後生。”

“好,好樣的!若是他日他江淮霽查到你家頭上,彆怪我錢氏無情!”

在場的世家家主心思各異,有人高居上位,冷眼旁觀,有人身在局中,心急如焚,更有人落井下石,滿腹籌謀。

爭論不休。

此時,一隻黑色狸奴從院角竄出,甩著油光水滑的大尾巴,踮著腳來到書房門口,一個猛撲,想像平常一樣衝進書房,向主人討要愛撫,卻不想今日書房大門緊閉,它一頭撞到了門上,砰的一聲,驚動了房內議事的人。

房中頓時一靜。

“誰!”坐在門口處的長髯儒士率先反應過來,推門而出,不見任何蹤影。

狸奴在門口探頭探腦一陣,見書房內多了許多生人,喵嗚一聲跑開了。

“夠了,明日孤會向陛下上書,必不會讓他們丟了性命。”主位上身著道袍的太子放下茶盞,陰沉的眼睛落在自己的愛寵身上,片刻後,他對一旁的侍從招手:“亂事的畜生,打了吧。”

長髯儒士進來後重新鎖上門,提起另一件要事:“殿下,丞相落到了那江淮霽手上,這可如何是好?”

“焦大人舉官唯利,妄圖攪亂大梁司法重陣,黨同伐異,企圖誣陷朝廷兵馬重臣,樁樁件件皆是死罪,你讓殿下如何救他?”一旁的太子幕僚嗤笑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依我看,曹大人與其想著如何救一位暴戾專權的罪臣,不如好好想想怎麼和自己家裡的無能後生割席吧。”

“你!”曹廣被提起家中那位受牽連進了廷尉寺地牢的後輩,氣得心口一窒,急赤白臉地轉向太子,“殿下!焦氏一族牽利甚廣,殿下可以不救丞相,但不能不救西南的財路啊!”

涉及到西南的財路,在座的家主全都變了臉色,不管救不救焦正平,他們目前有個共同的敵人——江淮霽。

“更何況……”曹廣趨步向前,“更何況焦大人手裡可還握著各家陰私,皇後娘娘設計陷害盧貴妃一事若是讓江淮霽知道了,陛下定然要與娘娘離心,臣恐放任下去,殿下將失去娘娘的助力。”

“什麼財路?什麼設計?什麼陷害?”沒成想太子半點不受威脅,他甚至還有閒心吩咐另一位侍從去給他換茶水,“我聽不懂啊?”

難道他已經把自己摘出去了……曹廣揣摩著太子的神色,吞下了未竟之語,當下打定主意要和焦家切斷關係,從西南走私的生意裡抽身。

太子沒多言,乾脆利落地趕客:“好了,都退下吧,你們圍在這鬨得孤腦袋疼。”

“宋卿留步。”

待所有人都散去後,太子明顯鬆快不少,他站起身,抻了抻懶腰:“這道袍孤可算是穿夠了,宋卿,孤讓你送孤的新袍呢?”

宋君堯靜靜地站著,攏著眉眼,沒作聲。

太子輕笑一聲,朝他逼近:“沒準備?”

“草民一介商賈,出身卑賤,所送之物更是低賤。草民不想讓低賤之物汙了殿下金尊玉貴之身,望殿下恕罪。”宋君堯默默退後一步,姿態恭敬,讓人挑不出錯處。

“哈哈哈哈,”太子緊追一步,目光落在他右耳處即將閉合的耳洞上,眉梢輕挑,“真是這麼想的?還是在怪孤沒能履行承諾,安排你進廷尉寺?”

“不敢。”宋君堯注意到他的視線,耳上一痛,腦子裡不由自主閃過被家中婆子按住手腳穿耳的片段,立即側身躲了躲,麵上依舊是低眉順眼的。

太子像是聽到了什麼極為有趣的事情,將那兩個字輕慢地嚼了嚼:“不敢……我竟不知世上還有宋卿不敢做的事情。”

宋君堯聞言,不知他又要發什麼瘋,在心中歎了口氣,閉上眼,兩腿一彎,跪了下去:“殿下恕罪……”

太子神色一變,那點玩味頓時銷聲匿跡,他連忙伸手,一把托住要跪下去的宋君堯:“孤不是這個意思。”

“你幫孤出計除了焦正平,還為孤謀財路,讓孤得以脫離那些世家的醃臢營生,孤如何能不感激你。”佳人離懷,太子卻仍有些怔忡,鼻尖還縈著“他”發絲的清香,忍不住撫上宋君堯的耳垂。

宋君堯嫌惡地避開,太子因此摸了個空。

他垂下眼,慢慢縮回手,背在身後,狀似毫不在意:“廷尉寺的情況你也清楚,你現在進去不安全。”

見宋君堯依舊是不吭聲,他歎了口氣,捧起“他”的臉,望進那雙秋水清瞳,最終還是鬆了口,連語氣都變得溫軟:“好吧,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過兩日要陪我去看如蘭樓看他們新出的那場戲,好不好?”

那出新戲是太子找人排的,戲本她在太子書房看過,是他親筆所著,講的是一女子為求功名扮男裝投效太子,助太子登基稱帝,在曆經各種波折後身份暴露,最終嫁入皇宮,成了皇後。

這是要逼她暴露,要強將自己意誌加在她身上。

這樣的結局她不接受。

她不知自己哪裡露了馬腳,竟被他識破了偽裝,且不說她隻拿太子當墊腳石,對他沒半點心思,成為某某的妻子,一輩子屈居後宅這等結局絕不是她所想要的。

事到如今,太子這已經不安全了……她隱晦地瞥了眼太子的心口,那麼近,一出手就能刺中他。

雖然她真的很想動手,但是這後果她承擔不起,為此喪命那也太不值了。

宋君堯掙開他的手,又是低眉順眼的:“殿下恕罪。”

太子眼神一暗,緊箍住她的手腕,強行抬起她的下巴,和她對視:“為什麼?你明知道孤對你的情意,為什麼要強裝不知,一再閃躲!”

“鬆開。”宋君堯被如此冒犯,忍不住破了那副逆來順受的奴才相,擰起眉,使勁掙了掙,卻掙不開。

於是她怒目而視,腳下狠狠發力,在他吃痛鬆手後抬手扇了他幾巴掌,把在他手底下受的委屈全發泄了出來,直將他扇得眼冒金星。

半晌後,太子艱難地爬起來,顫顫巍巍地指著她。宋君堯冷靜下來,不斷後怕,扔下一句話後逃之夭夭:“誰讓你先動手的?活該!”

獨留太子跌倒在書房,捂著傷處,怒氣直衝百會,咬牙切齒地衝前來送新茶水,結果碰到兩人爭執,躲在暗處瑟瑟發抖的侍從吼了一聲:“滾!”

侍從手一抖,打翻了茶水。

茶盞在地上滾了一圈,灑出的茶水冒著熱氣。

“什麼?到現在還沒人來?”相府內,焦桓來回踱步,焦正平剛進廷尉寺地牢時,消息就傳到了他這邊,他當即下令召集京中各世家家主,結果這都等到月上柳梢了,竟還沒一人前來。

換做焦正平還在的時候,那群人連巴結都來不及,怎敢如此的怠慢。

更可氣的是連被派去監視各家家主的死士營死士都沒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