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1 / 1)

江淮霽停下來整了整衣冠,撣去在牢裡沾上的塵土,壓下心頭焦慮,快步往皇宮的方向走去:“會,所以在塵埃落定之前,絕不能讓胡魯克的死訊傳到鴉茶使團的耳朵裡。”

“你真是半點沒考慮到求助他人啊。”竹知雪站在原地,抱胸看向徒步往前走的江淮霽,“咱倆現在也算是有了過命的交情了,說是好友也不為過吧。”

玄色的冬靴踩在雪地上,有碎玉聲,伴著伊人暖語,當當地敲在江淮霽心上,有如戰鼓,愈敲俞急,俞敲俞響。

他不由自主停下來,一時有些茫然,懷疑自己生了臆想:“什麼?”

“說到底也是因為我才給了獄卒殺胡魯克的機會,陛下那邊我去解釋,他總不會太為難我。”竹知雪在江淮霽的肩頭拍了拍,以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道。

帶著繭子的手掌控製著分寸,一觸即離:“你顧好廷尉寺裡邊,按住他們,彆走漏了消息——對了,我的嫌疑還不算完全洗清,記得幫我收集一下那誰倒戈的證據。”

“那誰?”

“忘了,你知道的。”

“胡魯克可不能白死。這一招,我接下了,也要他不得不自食其果。”竹知雪金豹一般的眸子裡蘊藏著摧枯拉朽的力量,讓江淮霽不由自主地放鬆了緊繃的神經,冷靜下來開始思考對策。

“你要……將計就計?”江淮霽回過神,理解了竹知雪的想法。

“好家夥,懂我。”竹知雪爽朗一笑,轉身一揮手,“走了。”

說罷,她舉步朝前離去,獨留下江淮霽站在原地,癡癡望著她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挺拔鋒利的背影。

半晌,風雪掩蓋了竹知雪的去路,江淮霽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視線,回了公案處下令封閉廷尉寺,嚴守地牢。

門外風雪簌簌,刮上了敞開的門扉。江淮霽在這方寸之間來回踱步,抬眼望著滿屋卷宗,最終決心要讓這場雪崩來得更猛烈些。

他緊急往皇宮修書一封,召集了廷尉寺內一眾官吏,按前任廷尉留下來的名冊,捏著他們屍位素餐、玩忽職守的證據,以電閃之勢,將丞相爪牙押在一處。

“江大人這是何意?”“大人冤枉!”一眾官吏被綁在一起,有人申冤有人痛罵有人威脅。

“誰敢!我可是當朝司直之子,當心我爹去找丞相大人,到時候仔細你們的腦袋!”

“江淮霽你罔顧王法,擅自關押朝廷官吏,事後我定要向禦史參你一本!”

“卑鄙!簡直無恥!”

“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然而綁人的司稽也好,一旁站著冷眼旁觀的評事等人也罷,無一人出頭阻攔。

甚至有幾位司稽乘機將人以一種極為難受的姿勢綁了起來,公報私仇。

他們早恨透了這群仗著身世踩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混蛋玩意。

“好吵。”江淮霽摁了摁額角,揮了揮手。

一旁的司稽會意,拿出布條塞住了他們的嘴。

“是誰在喊冤?”江淮霽將手中的文書扔到他們眼前,“元昌十年,左監因酗酒誤事,放跑了殺害數十名農夫的惡賊,事後不僅不思悔改,還妄圖欺上瞞下,按律當杖責四十,流放邊陲。”

他環視一圈,一字一頓,聲量不大卻給人以無法忽視的威壓:“冤嗎?”

江淮霽站起身,俯視著被綁起來的權貴子弟:“元昌八年,左平借職務之便收受賄賂五萬兩,狸貓換太子放走了虐殺糟糠之妻的原大康,按律當杖責三十,繳白銀五十萬,革除官職,永不錄用。”

“元昌三年……”

“五年……”

他每說一條,地上那群平日裡不可一世的蠹蟲便沉默一分,到最後竟縮作一團,忍不住觳觫。

“國法何在?”江淮霽想起被刺殺死去的老廷尉,看著麵前成團的豪門貴胄,終於咀嚼出私人的恨意。他睜著猩紅的眼質問,“你們自己說,在其位而舉害人之政,罔顧王法,草芥人命,當不當誅!”

“還有拿司直,拿丞相壓人的……能如此輕易地決斷他人生死,不知陛下聽聞此事該作何感想?”被點到那位臉色頓時煞白,恨不能撕爛了這張惹禍的嘴。

前人未竟之業終於塵埃落定,前人鑄就的寶刀終於有了出鞘之日。

如此利刃,一旦出鞘,不見血封喉也要剜下腐朽朝政的一塊肉。

“下獄。”江淮霽沒再看他們,招來一旁的評事,“你去找人把監軍禦史請過來。”

這時,值守在地牢處的守兵押了幾位獄卒進來,江淮霽毫不意外,讓人把他們一起押了下去。

一刻鐘後,江淮霽抹去臉上不小心沾上的血跡,接過手下送來的證據和文書,檢查一遍後讓人帶著皇帝給的通行憑證,一並往宮裡送過去了。

竹知雪走出廷尉寺,吩咐完跟她出來的侍從趕回去去調府兵後便跟人借了馬匹趕去了皇宮。

等趕到宮門外時,風雪暫停,竹知雪下馬步行至未央宮。

“宣,安國侯進殿。”傳召太監拖長的尾音在寒風中打顫,竹知雪從雪地裡起身,走進殿內。

“臣竹知雪,拜見陛下。”

“起來吧。”皇帝從龍椅上直起身,忍不住咳了幾聲。

炭火將殿內烤得暖烘烘的,一旁的方士身著道袍,眉目清秀,從袖中伸出白瓷般通透的手,麵色恭敬地往香爐裡添上新香。

青色的煙從香爐中飄出,帶著有些嗆人的香氣。

竹知雪打了個噴嚏,忍不住皺了皺眉。眼前皇帝精神萎靡,身形相較昨日又消瘦了幾分,他嘴唇烏青,顫抖著伸出手從徐公公手裡接過一丸丹藥,像抓著救命稻草,往嘴裡送。

吞下丹藥後,皇帝臉色好了幾分,便遣人將殿內候著的方士請走了。

“陛下,前些日子丞相與禦史大人聯起來告臣私通鴉茶,臣與廷尉江大人針對他二人列出來的證據進行核查,證明臣確實冤枉,故今日特請於禦前同丞相對峙。”竹知雪再次跪了下來,盯著眼前的紅木板。

“準了,起來吧。”剛服完藥的皇帝還有些虛弱,招手讓徐公公去請人。

他揉著額頭,定睛一看眼前確實隻有竹知雪一人,有些奇怪:“你同廷尉一同查案,如今要與原告對峙,他為何沒來啊?”

“回陛下,江大人確有要緊之事處理,不如等丞相來了再一同說明吧。”

皇帝聽了回答,搭著眼皮,無可無不可地一頷首,看著實在不怎麼清醒,這讓竹知雪不禁在心裡打鼓,不知自己的計劃能否順利實施。

不一會,徐公公就帶著焦正平進來了。

“參見陛下。”焦正平畢恭畢敬地跪了下去,得了皇帝平身的旨意後朝竹知雪行了一禮,“竹大人。”

竹知雪冷臉望著他虛偽的言行,略一點頭便算見過禮了。

“好了。”皇帝見著底下暗潮湧動,扶著抽痛的額頭,“愛卿有何冤屈便在此直言吧。”

“喏。”竹知雪拿出袖中的書信,“據丞相所言,臣暗通敵國,甚至以一己之力讓渡西南三郡給鴉茶,證據有三,可是如此?”

焦正平笑嗬嗬地轉移矛盾:“非也,非也,這並非臣一家之言,這是禦史大夫王大人拿到的證據,隻不過以竹大人的身份地位,他一人參你難免勢弱,這才拉了臣出麵。”

他的姿態變得更加謙恭:“況且臣本不欲將軍蒙冤,隻是這證據都傳進了京都,若不上報徹查,反落他人口舌,一則真正有損將軍清譽,二則有損朝廷信譽。”

竹知雪簡直要被他的無恥氣笑了,心想:難怪看不出你有賊心,原來如此善於偽裝,巧舌如簧。

如此詭辯便將誣告朝中重臣的罪責推到了禦史大夫身上,他這個始作俑者反倒成了為國為同僚的大好人了。

“旁的不論,你且說參沒參我?”竹知雪偏要他承認,“且說你是不是因為認可了這三大罪證?”

她拋出那疊讓自己忍不住作嘔的信件,擲地有聲地說明了其中不合理之處,接著向焦正平提問:“前些日子廷尉寺還忙著查西南賣官鬻爵的大案,京兆尹也忙著查江大人遇刺一事,皆是分身乏術。若是丞相大人連這幾樣罪證都不認可便要誣告同僚裡通外國,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加重朝廷查案重擔,豈非有阻礙朝廷稽查要案之嫌?”

她看了眼站在一旁依舊穩如泰山的焦正平,繼續施壓:“丞相,掌承天子助理萬機,口論家國大計,手握萬民艱辛。若是丞相大人連如此粗劣的證據都能相信,那麼臣有理由質疑丞相的才能,質疑丞相該不該坐在這個位置上。”

焦正平參她是事實,無可辯駁。竹知雪的後一問才算真正將他逼入陷阱:他若認便是自認能力不足,無法勝任丞相一職,他若不認便是阻撓朝中重案偵察,有意構陷同僚,彆有用心,德不配位。

豈料焦正平並不接招,壓根沒打算跟她辯論這些有的沒的,反倒氣定神閒地辯駁:“竹大人何必將臣架到如此之高的位置上?臣不過是不願忠臣蒙不白之冤,不願朝廷受萬民背棄,這才不得不跟著參了一本。”

“既然將軍今日敢於禦前與臣對峙,想必案子已經有了結果,那罪證二該如何解釋?”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一陣嘈雜的爭執聲,侍於禦前的徐公公覷了眼皇帝的臉色,朝門口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出去看看。

竹知雪沒受乾擾,接著言明胡魯克證詞的不妥之處:“信件已然能證明這件事本就屬於無稽之談,那胡魯克本就是鴉茶質子,又是被我生擒,對我懷恨在心,他的證詞如何能信?”

徐公公聽了小太監的話,臉色一白,連忙同皇帝耳語:“陛下,鴉茶質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