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知雪想起他身上的傷,覺得自己上來就問公事有些不近人情,於是有點僵硬地轉移話題:“對了你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不礙事。”江淮霽有些受寵若驚,沒想到她會主動關心自己的傷勢,臉上浮起一層薄紅,“我知道,她的本意不是要替焦正平殺了我,刺我那一下是想求焦正平放過她弟弟。”
“你不恨嗎?”竹知雪見他提及此事毫無慍色,不禁有些好奇,“她畢竟還是對你動手了。”
江淮霽避而不答:“你不恨嗎?她讓人刺殺時可沒考慮到你在場。”
“錯不在她。”竹知雪收回目光,“恐怕我也在刺殺局裡,本就難逃一劫。”
“那日射過來的箭也好,用的刀也罷,都是乾戈署為侯府特製的,這點也是我回府後才注意到的。”
“那我自然也不恨她,錯在幕後指使之人。”江淮霽回答。
竹知雪不想再談論下去了,於是把話題扯回了她來找江淮霽的目的:“所以,江大人能說說昨日他們提供的證據嗎?”
車內有些狹窄,馬車在此時又冷不丁顛簸一下,沒坐穩的自然向另一方碰了過去。
身前的暖爐將車內烤得溫暖如春,江淮霽離竹知雪挨得極儘,被北風吹得僵直的身子逐漸回暖,一時有些分不出身上的暖意是從暖爐裡出來的還是從身邊人身上傳過來的。
太近了……
正常的對話都像是在耳語。
好不容易放鬆的脊背再次僵了起來,他攥著膝頭上的布料,默默把自己縮回了座位角落。竹知雪半天沒得到他回應,撇頭看他,忍不住發問:“你很熱嗎?為什麼臉那麼紅?”
話落,江淮霽的脖子也紅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回應:“不……不熱。”
“沒事就行,我剛才說的什麼你聽清了嗎?”竹知雪也覺得兩人靠得有些近,她抱胸靠在車內的靠背上,那是一種略帶防備的姿態。
江淮霽猛地反應過來,正色回答,聲音忍不住顫抖:“昨日禦史接收到外派至西南延河郡的監郡禦史上報的公文,居然說你傾慕鴉茶大將軍巴紮。甚至造謠你為給巴紮送軍工,買通了延河郡郡守,令他在鴉茶進攻時不許抵抗,這才導致當夜鴉茶攻入延河時一氣拿下三城。不止如此,他還交上了據說是被你藏在斬殺巴紮的祭台旁的信件,全是你和巴紮溝通的記錄。”
說她通敵也就算了,散步這種謠言可讓她比吃了蒼蠅還要難受。
竹知雪腦內頓時氣血翻湧,摁了摁額角:“還有嗎?”
“還有,昨日鴉茶那個皇子胡魯克也招供了。說讓巴紮和你交流是他授意的。”
砰——
竹知雪往馬車內壁上狠狠砸了一拳,一整個馬車霎時震了震,留下一個淺坑。
那隻手的關節處滲出點點血跡,細小的木刺紮進了肉裡,強行擠開了傷口,可竹知雪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緊蹙的雙眉反倒舒展開來,她深吸一口氣接著問:“沒了?”
江淮霽被那點血色紮痛了雙眼,想到她所承受的莫須有罪名,沉寂許久的情緒再次泛起巨大的波瀾,久違地感受到溺水一般窒息的疼痛和被欺壓的憤怒。
多年前幾乎要溺斃他的寒潭如今變成了情海,依舊纏繞著他。
他頓了頓,想拉過她的手查看傷勢,卻找不到合適的立場。
“還有,焦正平拿你帥先鋒隊抵達前線時斬殺當地守軍將領一事大做文章,說你此舉是為除掉鴉茶打入大梁的屏障。”江淮霽說到這也忍不住動怒,“這件事我記得清楚,當時傳來的戰報已然說明了情況,寫明了他無故缺席軍議,帶頭違抗軍令,是依軍法處決的。”
竹知雪怒極反笑:“監軍禦史呢?”
“估計是被焦正平收買,倒戈了。”江淮霽想起昨日情形,簡直不知該說些什麼,隻覺得荒誕。
兩人各懷心思,坐著沉默許久,直到車外的侍從提醒:“主公,廷尉寺到了。”
竹知雪跳下馬車,望著麵前巍峨聳立的公署,門口兩尊石獅鎮著厚重的深色木門,門上的銅釘掛著冰雪,透著近乎冷漠的光。
不知怎的,她就聯想到了江淮霽此人,古板,不近人情。
“大人請。”江淮霽把她帶進公署,兩人穿過立著刻滿大梁條律的黑色石碑,來到辦公處。
“先看看那所謂的通敵文書吧。”眼前書架如林,存著無數案宗,竹知雪置身其間,拂過門口一整排卷宗,感覺頭都要大了。
一個文官要看這老些東西,未免太難,身為半文盲的竹知雪不由得對掌管此處的江淮霽生出敬佩之情。
江淮霽拿出一遝被燒掉一角的書信,遞給竹知雪:“昨日我索要證據時焦正平拖遝著一直不肯放,甚至還不惜暴露自己在宮中的棋子去銷毀它。”
竹知雪先看了信上的字眼,入目便被“她”寫的酸詩惡心了一把:“還妾,惡心誰呢?”
“幸好我派去盯著證據的人手腳機靈,這才從炭盆中把它救了下來。不過這疊信的墨跡和紙張我昨日都查過了,從墨跡上看,這確實是幾個月前的。紙張用的也是五個月前新產的萱草紙,製作的時候在紙漿中摻雜了萱草花,所以聞著有種萱草香味,不過因為這種紙的成本過高,當時隻賣了一個月便沒了後續。”
“隻是不知西南有沒有賣這種紙的商販,不過沒事,已經派人去探查了。”
五個月前,也就是大梁差不多把鴉茶趕出延河郡的時候,距離真的把那群畜生打服還差些時日,不過當時的戰局已然分明,再聯想到當時在休戰以及回朝時時不時遇到的刺殺……
看來那時起焦正平就已經盤算著要陰她了。
竹知雪平常不用紙,第一次聽說紙還能有這麼多門道,若有所思地捏起來聞了聞,立馬發現不對:“不對,這味道不對。”
“且不說萱草紙西南那邊買不買得到,這紙也少了點味道。”
“少了什麼?”
“沙場的味道。”
竹知雪秀了把自己那比狗靈敏的嗅覺:“當時為了威懾鴉茶,朝廷送來的軍資中以新火器飛天弩為主,前線自然多用飛天弩。”
“隻是為了增大火器威力,飛天弩的箭矢中火藥更多,火藥味自然會比以前的火弩更加濃重,隻要發出去一箭,那味都能留半個月。當時軍營裡不論什麼都帶著著火藥味,我那件戰袍一直到現在都還帶點味道。”
好不容易把那股惡心勁壓下去,竹知雪又拿起信,開始仔細鑽研字跡:“這也不對,雖然這字跡很像我自己的,但以我的水平是寫不出這麼個酸不拉幾的玩意的。”
江淮霽拿起信件,念了一句:“那肯憐孤影,空教枉自嗔?”
“……就算我有那水平也不會寫的!”竹知雪捂著額頭,被造謠到這等地步,她真的很想不管不顧去把焦正平殺了。
“信的破綻已經很明顯了,我是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拙劣的證據都有人相信。”竹知雪忍不住懷疑焦正平的智力水平,懷疑他是怎麼一直到今天都沒被拉下台的。
會露出如此明顯破綻,真是印證了陸林離的猜測:焦正平本來就沒想給她造個死局,由禦史大夫出麵參她,他這個丞相出麵還她清白,再讓監郡一口咬死是禦史的主意,屆時既能給歸屬皇帝那派的禦史大夫扣個謀害忠良的帽子,又能拉攏她,一石二鳥。
好在,袁淳走的那步打亂了整盤棋局。
之前的調度一時半會撤不回來,加之如今雙方已經撕破臉,隻要竹知雪堅持,這個案子會越查越深,遲早查到他頭上,到時候焦正平就是想置身事外也不行了。
接下來就要看那個鴉茶俘虜是怎麼回事了,江淮霽找人去調查近日接觸過鴉茶三皇子胡魯克的人。
能那麼趕巧地提供人證,定然有人授意。
“不是我說,他要給我找動機也不能安排得這麼敷衍吧,那巴紮長得青麵獠牙,奇醜無比,實在是太侮辱人了。”竹知雪一邊跟著江淮霽往地牢走一邊感歎,“哪怕說我是貪圖鴉茶給我的利益都行,哪個不比這有說服力?”
“你說呢?小古板?”
江淮霽腳步一頓,他不知道一個能為不相乾的酒樓老板鳴不平的極重情義之人是怎麼做到對旁人的汙蔑和傷害毫不在意甚至還能有心思調侃的。
真是對自己沒心沒肺到了極點。
他不喜歡這樣的人,一點都不喜歡。
那股窒息感再次湧了過來。
“嘿,叫你小古板不樂意了?”竹知雪見他繃著臉,不苟言笑,覺得分外有意思,就想逗逗他,“完嘍,小古板帽子氣歪了。”
江淮霽下意識往腦袋上一扶,發現自己被耍了,忍不住紅了眼眶,惡狠狠瞪她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加上一條,真是個特彆惡劣的人,不想喜歡。
俏生生的眼睛裡汪著淚水,瞪過來的那一眼,哪怕宣泄的是怒意也變得格外美味,竹知雪這才發覺江大人生了副好顏色。
眼見著把人氣跑了,她摸了摸鼻子,大跨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