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知雪忽地聯想到陸林離那天晚上對她說的話:“等丞相出手,找人給你潑盆臟水再救你於水火之中,屆時你自然感激不儘。”
看來焦正平已經動手了,隻是曆經醉仙樓一事,袁淳的死已經把他的嘴臉撕破了,那等陰詭手段也失去了效用。
就是不知他會潑什麼臟水。
“莫慌。”竹知雪神色平靜,問侍從要來了自己的佩劍,“且先出去看看。”
女官也不敢慌了,急忙勸阻:“主公,冷靜,虎賁營乃帝王親衛,向來隻聽陛下調遣,殺他們無異於冒犯天顏,使不得啊!”
眼前的靈幡在燈籠的映照下白得刺眼,竹知雪拔劍出鞘:“我心裡有數。”
如霜的月光落在劍刃上,雪亮,泛著寒光,映在她燃著焰火的眼底。她拎著劍,向侯府門口走去。
侯府的大門敞著,門口燃著一排火把,站著一隊虎賁營士兵,地上戳著一片黃鉞。
門前等著宣詔的徐公公見到竹知雪,見她沒下跪接詔,見怪不怪,隻是放大了嗓門:“詔曰:經丞相及禦史大夫查證,安國侯竹知雪有暗通鴉茶、賣國求榮之嫌,特令其禁足侯府,革職查辦。”
他自己賣官鬻爵,搜刮民脂民膏,刺殺朝廷重臣,插手文書傳送,上欺瞞君主,下魚肉百姓,到底哪來的臉來告她這個實實在在在外打拚的將軍?
竹知雪嗤笑一聲,問徐公公:“無稽之談,證據在哪?”
徐公公麵露難色:“祖宗何必為難咱家,既然您沒做這醃臢事,不如就等些時日,陛下定然會還您清白。”
她揮劍上前,一旁的女官沒能攔下她,把拿著詔書的徐公公嚇了一跳,連忙勸她:“祖宗!您是我的親祖宗!莫衝動!莫殺生!萬一皇上怪罪下來可就真壞了。”
一群人無不緊張地望著她,竹知雪在眾人的目光中緩緩把劍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蒼天在上,今日我竹知雪以命諫天子、訴冤情!大梁奸臣當道,偽造罪證陷害於我,當今丞相專權,欺壓鄉裡,殘害忠良,僭越皇權,其罪當誅,望陛下聖裁!”
她作勢要抹脖子,一旁的徐公公卻覺得是自己被駕到了鍘刀之下。
倘若他沒攔下,竹知雪今日真死在了侯府,那傳出去就是當今天子失德,寵信奸佞,偏聽小人一家之言,迫害忠良。這不要緊,百姓不好怪天子,總能把怨氣連帶到傳詔的他身上,依她在民間的聲望,一人一口唾沫都要淹死他。
且不說這些,陛下恐怕也要怪罪於他。
他急忙上前攔住竹知雪,無奈妥協:“姑奶奶,快放下,何必如此,陛下見著了也是要傷心的。”
“說到底陛下也是信您的,換做是旁的大人,不待那兩位大人拿出證據就該被下獄了。出動虎賁營也好,讓您禁足也罷,那都是做給外人看的,等案子查清了,您就能回去了。”
竹知雪的目的卻不是單要做戲,她還要把皇帝逼出來,她知道,他就在附近。
“這是作甚?快放下!”皇帝聽到她那番豪言壯語,剛下車走到王府就被她的舉動氣得夠嗆,疾步過去,把劍從她手裡拿出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還敢以死進諫,你想過你母親沒有?想過朕沒有?”
“你死了,你要朕怎麼麵見她?怎麼麵對天下人?”
果然,執黃鉞的虎賁營士兵向來不離天子左右,她的推論沒錯。
她在賭,賭他不是個純粹的玩弄權柄之人,賭他在意。
她贏了。
“陛下。”竹知雪規矩行禮,呈上賬本,“還望陛下明鑒。”
她字句鏗鏘:“臣絕非通敵叛國之人,希望陛下能給臣一個機會,查明真相,自證清白。”
“準了,起來吧。”皇帝接過賬冊,翻看了兩眼,卻沒太大反應。
“還有件事,聽說你認了位義妹?”談及此事皇帝的臉色才凝重起來,“是醉仙樓的老板?”
“是她,她不僅供出了刺殺廷尉的幕後主使,還提供了丞相貪墨的證據,這本賬冊是她偷偷臨摹下來的,原賬本應當在丞相手中。”竹知雪起身,解釋道,“當初臣魯莽衝動,以為是自己幫她出頭趕走了欺她的劉博昌,卻沒想到此舉會害她被劉博昌記恨……”
正說著,竹知雪又忍不住哽咽,眼眶通紅:“害她被逼得差點活不下去,害她因此被丞相嫡子焦桓盯上,拿來當作和劉博昌博弈的棋子,害她……”
“所以呢?你說丞相有罪,可就憑這麼一本毫無來頭的賬冊便能說明這一切都是丞相所為?”皇帝有些聽不下去,隱含怒氣,“你就因為這個和地位卑賤的商賈之人結為姐妹?”
“簡直敗壞皇室名聲!”
“這不是小事。”竹知雪據理力爭,“這是事關人命的的大事!丞相今日能逼死平民百姓,刺殺朝中重臣,明日便敢控製中宮,叫天下易主!”
“我就是要給這條人命抬一抬身價,要這個案子在京兆尹那不要沉下去,要把案子查到底,要將他繩之以法!”
皇帝卻不能理解,他隻覺得自己的顏麵被踐踏了,於是疾言厲色地斥責她:“朕能容忍你僭越倫常,力排眾議,讓你以女子身份介入朝堂,這已經是莫大的殊榮,可你卻一再觸碰朕的底線!”
“今日你若要一意孤行認她為義妹,那便彆怪朕狠心,要折了你的翅膀!”
什麼苦衷能讓一介帝王忽視奸臣如此放肆斂財的行為,什麼顏麵能抵得過一條人命?
竹知雪愣住了,她又忍不住想起陸林離那句話,果真,最是薄情帝王家,說到底,她不過是運氣好投了個好胎,能有如此權勢還得仗著他的寵信。
她想起曝於荒野的十萬將士,保家衛國卻不得善終;想起因為功高震主而被皇帝忌憚的謝京元;想起之前在西南看到的戍卒,打了一輩子仗,殺了不知多少敵人,臨死卻還是個戍卒;想起那麵對敵軍挾了鋪蓋就跑的郡丞,初入官場,壓榨百姓,可他上來就是郡丞。
這王朝,從根上開始就爛透了。
在這樣的官場待著實在是難受至極,她想退,可她不知道,如果連她都退了,身後那些冤屈還能叫誰來沉冤昭雪。
在那一瞬間,她腦內閃過無數大逆不道的想法,可這一切的宗旨隻有一個——她要翻了這天地!
隻是回京這兩天,故友的背叛和新友的死亡讓她學會了百苦當頭,忍字為先。她沒表露出任何大逆不道的表現,甚至退了一步:“知道了,隻是袁淳無父無母,在京城又彆無親眷,能否允許臣為她料理後事?”
皇帝臉色略有緩和,答應了這件事,見她低著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驚覺自己的話實在過於嚴厲,於是打岔講起了其他事:“好了,那日你要的酒朕給你送來了。”
送完酒,他又做起了紅娘的營生:“對了,今日丞相和禦史大夫連起來到朕麵前參你,若非廷尉帶傷也要趕進宮維護你,怕是朕也難為。”
竹知雪本該感謝江淮霽,可她厭惡這種被綁定被安排的感覺。
她不甘心淪為被主宰的棋子。
“今日你也算是和江淮霽打過交道了,你覺得他這人如何?”皇帝一臉關心,卻隻能讓她覺得被冒犯,“朕倒是覺得你們挺般配。”
“他嗎?也就那樣吧,我不喜歡。”竹知雪垂眸,婉言送客,“舅舅我今天很累了。”
皇帝沒多呆,走的時候帶走了侯府周圍圍著的虎賁營的人,算是解了她的禁足令。
竹知雪強撐著精神才能體麵地走進靈堂,進去後她便乾脆地遣退左右。
四下無人,她忍不住垮下一直以來繃直的身體,癱坐在地上,靠在袁淳的棺槨旁,放空,看向房梁上掛著的喪幡。
妥協,總是讓人覺得無力。
她在靈堂待了一夜,終於恢複了點力氣,照例練完刀,算了算時辰,該是到早朝的時間了,卻無人來詔她參與朝議。
竹知雪默默多練了套刀法,沉下心頭怒氣,去書房查看昨日清晨讓下屬搜集來的消息。
目前朝中大致可分為三派,一派是丞相黨羽,多以世族為主;一派是皇帝扶植的寒門子弟;還有一派是二皇子陣營,陣容一言難儘,像是在撿前麵兩位剩的拉攏,讓人想不通是怎麼能和太子打得有來有回的……
也行,聊勝於無。
或許,她可以找二皇子聊聊,許久沒在京城,她對這位二表哥還真沒什麼印象了。
不過在那之前,她得先洗清自己的嫌疑。
她掐著點對侍從吩咐:“備馬車。”
車輪咕嚕嚕穿過街巷,停在宮門口。竹知雪坐在車裡,眯著眼等他們下朝。
沒過一會,沉重的宮門向外打開,群臣魚貫而出,各尋各自的去處去。
天上飄著薄雪,江淮霽沒帶傘又沒馬車,隻好繃直脊背,站在門口,迎著冷風吹,等好友出來,想著能蹭傘回去。
就在此時,安國侯府的侍從找了過來,為他遮雪:“江大人,我們家侯爺找您。”
江淮霽的鼻子凍得通紅,見是竹知雪的人,心中暗喜,跟了過去。
“請。”侍從為他搭好踏腳,扶他上了馬車。
他掀開車簾,抬眼就見竹知雪合著眼,眼下一片青黑,心頭像是被人拿石頭不輕不重地砸了一下。江淮霽怕弄醒她,拖著沉重的朝服輕手輕腳地挪了進去,隻是衣服太過厚重,這動作做起來就難免笨拙,看起來像被水沾濕羽毛後費勁撲騰的小雀。
“來了。”竹知雪睜開眼,給他騰出些位置,待他坐穩後問,“昨日多謝江大人替我解圍,不知當時丞相拿出來的都有哪些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