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了秦昭,還送信來,這根本就是一封明晃晃的邀請函。
晉竹影一路追至城門外,望著京城西郊的群山,鎖定其中較矮的一座,毅然向前飛去。方才信裡的第二張紙,秦昭寫的那兩句話看似僅為了證明她還活著,實則包含了提示。
龍井,是黎江最愛喝的茶。秦昭判斷需要求助於黎江,說明綁架她的人不可小覷。
而透花糍,則是隻有晉彰才能看懂的暗號。
是晉彰,而不是晉竹影。
京西郊群峰頗多,最矮的那座即為落霞山。他和秦昭小時候曾在落霞山坳走丟,當時給倆小孩餓壞了,又不敢亂吃野果野菜,隻好念叨自己喜歡的糕點,一路報著菜名往京城的方向走,卻因樹木高大山路又崎嶇,兜兜轉轉,不僅沒走出去,反而迷失在茫茫山林裡。後來被老虎追,兩個孩子在樹上掛了許久,幸運被來打獵的獵戶救下來。
晉竹影記得,當時還叫晉彰的他,最喜歡吃的就是透花糍。被救回京城之後,他和秦昭讓禦膳房做了整整五大盒的透花糍,報複地連著吃了三四日,直到再也吃不下為止。而事後他爹和黎江想找送他們回來的獵戶,卻再也找不到人。他和秦昭也再也沒踏步過落霞山。
承認看懂了暗示,就等於承認自己是晉彰。
而如果他不想承認身份,則秦昭應該被搜尋許久才能找到。
晉竹影暗自歎氣,心道秦昭顯然不滿足於對他的試探,竟然在這個時候還不忘誆自己入套,用自己的生命安全來逼晉竹影就範。
夠狠絕,也夠瘋。
罷了罷了,承認就承認吧,隻要秦昭沒事就好。
京郊幾座山中,以落霞山中凶獸最多,時有豺狼虎豹出沒,故而居民也少之又少。晉竹影進到紫霞山地界後,放緩腳步,不敢一直在樹梢飛,怕錯過地麵的情況。又不能一直在地上走,紫霞山的密林能困得他一直在原地打轉。
晉竹影邊深入密林邊琢磨。那封信中人自稱老朽,有可能真的是個老人家,也有可能是撇清關係的障眼法,再聯想到蘇牧方才說的走丟一個十五歲的武林高手……
彆是他綁架了秦昭吧?
會這麼巧嗎?
正在他晃神之時,沒注意眼前的枝條藤蔓,一條虎斑頸槽蛇不知從哪個樹梢突然向他麵門襲來,被他下意識抬袖揮成兩截,也讓他從紛雜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先救出秦昭要緊,至於是誰抓的,那都是後話了。
晉竹影隱約記得陳斯給自己提供的京城京郊地圖時,標注過落霞山上有幾處破廟,先找那裡概率最大。噔噔噔幾腳踏上樹乾借力,晉竹影向記憶中的破廟掠去。
與此同時。
綁匪和受害者——阿蟲與秦昭,在落霞山的某處破廟裡聊天。經過前一日的熟悉,以及秦昭出眾的交涉能力,此時阿蟲已然稍稍打開話匣子,正給她講自己和趙崢的故事,把秦昭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要不是秦昭被點了穴不能動彈,這還真能稱得上的真情流露的真摯場麵。
“我義父真的是很好的人,”阿蟲邊拽著手中的草葉子邊抽噎,“他都把棋館開成福利院了,十裡八鄉養不起孩子的聽說有他這麼個呆瓜,都把孩子塞到他這裡來。他邊收邊撿,還教我們下象棋。”
“你學得好嗎?”
阿蟲搖搖頭:“不好,我太笨了,我不喜歡動腦子,隻會拳腳功夫。”
秦昭突然想起了晉彰,思忖片刻,緩聲道:“其實拳腳功夫好,也是聰明的一種。要不是你輕功明顯比我厲害太多,我還真不一定起勁來追你,也不至於被點穴。”
“你這是怕我殺你才說的好話吧。”阿蟲斜了秦昭一眼。
“你抓我,是為了讓他們快點查案,殺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秦昭點頭道。
“萬一我就是想泄憤呢?”
秦昭笑了:“所以我說你其實很聰明,又聰明,又善良。”
因為聰明,所以沒必要殺。
因為善良,所以並不想殺。
阿蟲沉默片刻:“我還是去找點果子,委屈你在這等會兒,老實點兒。”
秦昭偏頭,用下巴頦點點自己的肩膀,示意自己渾身上下就脖子還能動:“老實得很,您快去快回,我一妙齡女子自己在破廟裡,還是有點子危險。”
阿蟲本來心情沉重,又冒著風險把秦昭拐出來,精神壓力巨大。突然見秦昭來這麼一出,翻了個白眼,從破廟正門踏出。
“你看你不會為了顯擺從窗戶翻出去,明明有門,這就是低調的高手!”秦昭在他身後扯脖子喊道。
沒有回聲,阿蟲顯然並不想理她。
“阿嚏。”
遠在京城的破窗慣犯陳斯打了個噴嚏。
晉竹影匆匆離開,並讓他幫“章三”叫幾個人。陳斯立刻明白過來,晉竹影是從秦昭的信中看出了某種暗號。說出章三這個名字,即是點明了讓他去叫藏鋒閣的人求助。
匆匆跟不遠處的羽林軍交代幾句,把蘇牧安全送回住處,立刻梢口信給趙鑒,拜托他不要匆忙給百越定罪,自己這裡恐有新線索。而後陳斯閃身來到禮部側牆外,一聲口哨叫來三隻烏鴉,分彆扣上一張小紙卷,送到藏鋒閣幾位高手處。
烏鴉轉瞬消失在樹梢簷後。
陳斯沒有跟趙鑒說公主不見了的事情,這件事趙鑒不該在此時從他口中得知。若有人想知會他,自會行動。
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陳斯抬起步子欲返回大理寺,念頭一閃,電光火石間停住腳步。
阿蟲失蹤,他可以作為高官幫忙緩一緩,以待轉機。而公主失蹤,他沒有資格截留任何信息。於公,公主因為他傳遞消息遲了而出事,他擔待不起。於私,秦昭是晉竹影的心上人,他無論作為兄弟還是下屬,都定要儘心儘力最大限度保障秦昭的安全。尤其晉竹影給了他明確指令,要他去找黎江。
大理寺已然知曉此事,正在負責使臣案的五皇子很快就會得到風聲。
雖然眼前仍然是一團迷障,但此事若與奪嫡有關……我該先去找誰?找黎江還是三皇子?找黎江,若他冒然做了什麼舉動耽誤三皇子的大事怎麼辦?先找三皇子,但他若為奪嫡的考慮舍棄了秦昭又該怎麼辦?
出於個人,他需要儘快找到黎江。而出於職責,他必須首先去找三皇子。
陳斯腳底像踩了十萬隻會咬人的螞蟻,燥得他腳步不停,卻一直在原地踱步。
他此刻清楚的意識到,他的主子是晉竹影,而不是三皇子。
晉竹影想幫三皇子奪嫡,但也是建立在給太子翻案、且不把秦昭置於危險中的基礎上。想明白這件事,陳斯立刻又叫來兩隻烏鴉,帶上一樣的口信,一封直奔北衙禁軍,一封送到京郊彆院。而後他到禮部門外,跨上馬直奔三皇子府邸而去。
烏鴉就算找不到黎江,也能找到橫舟,至少要保證他們比三皇子更早得到消息。
因為至少,黎江一定是希望秦昭安全的。
作為藏鋒閣信息網的負責人,眼下這種一切信息都不在掌握的感覺太糟糕了。我太難了,陳斯在三皇子府門前勒馬,感慨道,我這京城第一花美男,為雍朝真的操碎了心。
而就在黎江和三皇子先後得到了消息,晉竹影已經搜完兩座破廟都沒找到人、準備去第三座廟搜查的時候,阿蟲帶著果子回來了。
“你把我右胳膊的穴位解開唄,不然我也吃不了呀。”
“不行,讓你寫信已經是最大限度了。我幫你把胳膊彎過來,你可以伸脖子去夠。”
“寫信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我活著,不然你直接撕票,誰還看你第一張信紙,直接給百越扣個罪名就得了。你跑了,我被抓了,連日前的使臣案都能給你扣個百越自導自演,多順理成章。”
聽到秦昭把一招張冠李戴說的如此順當,阿蟲神色立刻冷下來:“雍朝就是如此辦案的?也是,你們這幫搞朝堂的,心裡都是齷齪事。”
秦昭自知失言,又因意識到自己已然在潛移默化之間,學來不少自己最討厭的陰謀而感到不舒服。
“我義父死了,你們管這件事叫使臣案,”阿蟲咬著牙說道,雙眼通紅,“我義父趙崢,那麼厲害仁德的人枉死,就隻配叫個使臣案?”
秦昭一愣。縱使她一直自詡自己溫和善良,與其他王公貴族相比從不高高在上,也沒意識到,在對這樁案子的認知上,她幾乎沒有把趙崢當成個曾經活生生的人。
趙崢,似乎隻是外交事件上的一個插曲,一個由頭,一個符號而已。
沉默片刻後,秦昭又開了口:“其實你的心情我……大概可以理解。”
“你不能理解。你能理解個屁!”
“我最喜歡的哥哥也是枉死,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找到凶手。”秦昭平靜道,說罷抿起嘴角,輕輕搖了搖頭。
“你是公主,你的哥哥是,皇子?”阿蟲聽聞此言,神情稍緩,詫異道。
“是太子。”
“太子為什麼會枉死?”
秦昭長歎一口氣,讚同道:“是啊,太子為什麼會枉死。”
“你為了安慰我瞎編的吧?”
“這怎麼能是安慰你呢,我哥哥死了,對你又沒有任何好處。”
“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因為我們都是武夫。”
“武夫裡才沒有你這種滿嘴謊話的人。”
“你不殺我,我不騙你。”
阿蟲皺眉,心道這人怎麼如此伶牙俐齒,但又看著如此真誠。
秦昭把果子啃完,核吐在一邊,突然仰起頭笑道:“其實我不見了,應該有人會高興。”
“什麼意思?”
“京城裡,挺多人不希望我活著。”
說完這句話,秦昭再次陷入沉默,而阿蟲也沒有再接話。
破廟裡,隻能聽到二人的呼吸聲,和阿蟲用草棍戳石頭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這各有心事的沉默被打破了。
晉竹影渾身是血地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