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豪見到楊呈很是驚訝,想必也聽聞了他被正德使帶走一事,如今不知道是通過什麼緣故,竟能全身而退。
晉竹影和秦昭心底俱是一沉,胡淵身死獄中,楊呈卻能來參與永泰開園。雖不知五皇子到底做了什麼,但皇帝的偏向再明顯不過:京郊圈地案怕是就這麼不了了之了。
“不敢,老遠就聽到蔣大人和晉公子這裡爭執,看瞧瞧熱鬨。”楊呈嘴角勾起,眼底全無笑意。
晉竹影聞言眉頭一挑,楊呈想必並未聽到前因後果,但輕巧一句話,便將責任公平地攤到二人身上,春秋筆法也算是拿捏得當,正欲開口,又被楊呈搶了話頭:“晉公子,雖然您是公主的朋友,但蔣大人乃是我雍朝肱股之臣,今天永泰園開園,他可是大功臣,下午要去受賞的。您對他還是要有基本的尊重。”
蔣豪身後的那些官吏見有人給自己撐腰,登時歡實起來:“就是。”“晉公子過分了。”一時間七嘴八舌附和,齊心協力就要把臟水往晉竹影身上潑。
“走吧。穿好你的官服,一會兒還得等著領賞呢。”楊呈回身,偏頭看了蔣豪一眼,又低頭看了眼正跪在地上的年輕人,並未問話,轉身準備離開。
“楊公子,這還有人跪著呢,您就不打算問一下原委嗎?”晉竹影伸出手去,擋在楊呈身前,抬眉問道。
楊呈低頭看了眼晉竹影的胳膊,輕輕推開:“蔣大人指導屬下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就不必替他責罰了,要問什麼原委?倒是你,晉公子,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要以為公主多看你幾眼,你在這京城就有大聲說話的底氣。”
言辭之間,滿是輕蔑和譏誚,全無在鑒嶽樓相見時的友好。
秦昭縱然對楊呈為人有所了解,見此狀也不禁皺眉。
語罷,未待晉竹影作答,便帶著蔣豪一乾人離開,徒留一立一跪二人在原地。
“起來吧。”晉竹影未將目光停留在眾人背影之上,伸手去扶還跪在地上的年輕人鄭忠,見這人站起身後依然淚流不止,攤開手後,向秦昭藏身處望去。
鄭忠沒注意到晉竹影的動作,擦擦眼淚,拱手道:“今日多謝晉公子出言維護。”
“哎,我也沒幫上忙。”
“工部人人唯利是圖,晉公子平日裡自身難保,仍願意幫助我,在下真的感激不儘。”鄭忠憨直的臉上還掛著淚,努力扯出一絲笑容,著實有些難看:“隻是錯過今日機會,不知何時再有提拔之日。也罷,今日還要當值,無論蔣豪待我如何,我畢竟有守園的職責。”
說罷對晉竹影恭敬一鞠躬,正要離開之時,隻聽得一句人聲。
“且慢。”
秦昭終於決定不再偷聽,從樹後緩緩現身。
鄭忠的表情先是驚喜,但驚喜很快消失,而後又露出一絲隱約的嘲諷和淡然,正欲掀袍再度行禮,卻被晉竹影攔住。
他的表情變化全然被秦昭收在眼底。
“你見本宮,先笑,卻又皺眉撇嘴,是為何意?”
“在下不敢,在下惶恐。”鄭忠忙低頭拱手。
秦昭卻不顧及他的表情,冷淡道:“你笑,是以為我能為你做主。又不笑了,是你忽然想起來,像本宮這種所謂貴人,都是不聽忠言不辨忠奸不分黑白的昏庸之輩。你嘲諷的不是本宮,你嘲諷的是自己,你嘲諷自己竟然會對我抱有片刻期望。”
鄭忠是第一次麵見秦昭,之前隻耳聞是個很讓皇帝頭疼的頑劣公主,如今聽她如此言語,驚覺字字驚心。
卻又字字說中他的心事。
按理來說,秦昭發火,鄭忠自然是要謝罪,跪在秦昭裙角大表忠心,而後高呼千歲,再喊幾句願為雍朝肝腦塗地,做一套忠臣良將的完整戲碼。
但是鄭忠突然覺得好累。
為官多年的兢兢業業,眼見著服役者被辱,正直者受冤,私相授受者反而步步高升。蔣豪曾許諾開園之日定不會缺他的嘉獎,如今蔣豪反悔,他又為了獲賞後給自己老娘換些好藥,這才折膝下跪,卻又得到一頓羞辱。
他突然覺得自己忍不下去了。秦昭說的對。他知道自己應該出言辯解,卻張不開口,就那樣默不作聲,直起身來,看著秦昭,看著這個與自己近在咫尺卻相隔萬裡的貴人。
“為官幾年了?”秦昭無視他的冷淡目光,平靜問道。
“為官五年,如今仍是七品小吏。”不卑不亢的回答傳來。
五年,如此年輕,在被打壓的情況下仍然能做到七品官。這職位其實不低,說明他確實是可用之才。
“永泰園修完了,今後有何打算?”
“聽憑工部蔣大人調遣。”
“蔣豪,任人唯親,私相授受,你不去參他一本,竟然還要聽他調遣?”
鄭忠笑了。
“下官參過。”
“結果為何?”
“如今便是結果。蔣大人步步高升,但下官還活著,已是本事。”
“你還有什麼其他本事?”
“在下師從營城大師阮先生,對城營宮殿山水的布局設計均有些許了解。”
“北衙禁軍如今需要擴建兵營,本宮向軍司黎江舉薦你為主事,你可願意?”
鄭忠聽到這話,一貫冷淡的臉上突然出現驚愕表情,轉頭看向晉竹影,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去北衙禁軍新兵營當監造主事,還是繼續在蔣豪手下受委屈,選一個。”
鄭忠立刻俯身跪拜:“謝公主隆恩。”
秦昭憋了半天的一口氣終於歎了出來,笑問道:“本宮現在就不是任人唯親了?”
晉竹影在旁邊安靜站了半天,見這話有意劍鋒指向自己,悄悄向後退了半步。
“鄭忠定不辜負公主所托,竭儘所能為我朝效力!”
“起來吧。”
鄭忠眉開眼笑,正欲告退後回去站崗,突然又被秦昭叫住:“慢著,給你個信物,下午去找黎江報到。你又不是沒被人誆過,空手就想走,不長記性。”說罷從袖中拿出個鑲著金絲的竹箭,折斷箭尖,把箭羽遞給鄭忠:“拿著,去吧。”
“謝公主!”
“方才一直躲著不出聲,怕得罪五皇子。這會兒又不怕了?”晉竹影調侃道,看著鄭忠蹦蹦跳跳的背影,搖頭感慨,這也是剛長大的孩子啊。
自己和秦昭又豈不是剛長大的孩子。
秦昭抬頭看向晉竹影,並未作答。
這是二人時隔彆彆扭扭的多日,第一次好好說話。
晉竹影覺得尷尬,先出言打破沉默:“你給他尋的差事還蠻好的,看你給我尋的這是什麼差事。”
“聽方才那意思,你在這院子裡也沒少受欺負,怎麼不來找我告狀?”
晉竹影展顏一笑,繼續客氣卻討好道:“小的沾公主光,有個事做就不錯,怎麼還能挑三揀四呢。”
秦昭終於沒忍住,狠狠剜了晉竹影一眼。
晉竹影也自知失言,不再出聲。
兩人又沉默著走了一會兒,離開了山石怪木掩映處,來到了寧安湖邊。這裡人就多了起來,每隔十幾步就有幾位公子聚在一起談論詩詞歌賦,或者幾位佳人互相拉著手摸著對方的頭花,嬉笑打鬨好不熱鬨。
秦昭晉竹影二人行走其中,恍若最普通的公子和貴女,並未有人多加注意。
“聽說今日,春闈的狀元和榜眼也會來。殿試重審了試卷,探花是舞弊的,被拿下名字,著令永不可再入科舉。”
“嗯,聽說了。”秦昭冷淡回答道。
又是半晌安靜。
“聽說巡南侯被查舉,正是舞弊案的主使。”晉竹影試探道:“那日你被叫進宮去,憐貴妃為難你沒有?”
晉竹影終是沒忍住,把在心底盤桓多日的話問了出來。
秦昭抬眼,看向晉竹影的目光平靜無波。
內心卻千回百轉。
“憐姨與我好得很,怎麼會難為我?”
“那她叫你進宮去做什麼?”
“憐姨時常會叫我進宮,她在後宮無聊。”
“沒有其他事情嗎?”
“你想問什麼?”
二人走上寧安湖的廊亭,前後幾十步都沒有人。沉默半晌,晉竹影似是下了很大一個決心,又出聲道:“其實你和五皇子的關係沒那麼好,是不是?”
“為什麼這麼說?”
“若你真和五皇子關係好,就不會獨自一人住在宮外。”
“我沒有獨自一人啊,我和師父住一起,方便我學武功。”
“那你在朝中也並無實權,也無官職,隻做給五皇子打打下手的事。”
秦昭笑了,似是覺得很荒唐:“我隻是個公主,需要什麼官職?說到實權,你見雍朝哪代公主是有實權的?五哥願意讓我幫忙,已經很器重我了。”
“那他若真的寵你,你方才就不會等蔣豪和楊呈離開之後再出現。你要避他們倆的鋒芒,就說明心有顧慮。有顧慮,就說明……”
話音未落,被秦昭皺眉打斷。
“夠了。皇家,不比尋常百姓人家。五哥替父皇做了很多事,他有自己的考量和取舍,這很正常。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興起就打擾他做的事。”
“工部被五皇子管成什麼樣,你方才也親眼見到了。”
任人唯親,私相授受。
“我見到什麼?我隻見到永泰園修的很好。”
秦昭言罷,站住了腳步,回身來直視晉竹影。
迷霧一般的眼眸,讓人看不出那背後到底有什麼。
晉竹影被秦昭句句回懟,一時有些惱怒,停頓片刻,又問道:“那你在大理寺,為什麼提到故太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