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4428 字 4個月前

“……咦?”

小女孩轉了圈布滿血絲的眼珠,最後定在椅背上的大麾,輕快道:“這裡有人呀!”

她幾乎把整張臉都貼在了窗欞上,因為沒了窗紙遮擋,陰沉蒼白的光線順著窗格照進房間,滑入一片幽暗中,以至附近幾個站在暗處的人也無可躲藏。小女孩看向角落裡那個站在陰影下、露出肩頭的男人,高興地笑了起來。

“你看得見我嗎?”

那隨從立刻閉上了眼睛。

“你看得見我呀,你看得見我呀!”

蕭明燦站在靠近門的牆邊一側,她仍被人捂著眼睛。一無所知的黑暗中,那女孩的聲音在陣陣雷聲中變得越發清晰,越發刺耳,她甚至能想象到那女孩就站在她身側,歪頭看著她,笑著說:“你為什麼不看看我呢——”

搭在腹部的手緩緩收緊,似乎感覺到了她不穩的呼吸。蕭明燦下意識地想去握住那隻手,就像是在黑暗裡尋求陽光的一種不由自主的本能。但當她稍一抬指時,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狠切了下指腹的劃痕,用刺痛壓過了那離奇的胡思亂想。

屋內所有人都沒有說話。

小女孩嘟噥一聲:“看見我為什麼不回答呢?這裡是我家呀……”

……我家?

蕭明燦忽然想到了什麼,猶豫片刻,稍稍扳下檀妄生的手,看向遠處那幅掛在牆上的畫。

她之前猜得沒錯,那的確是一幅人像畫。

半昏半明的光線下,一個女孩就站在那裡,大概隻有十一二的模樣,身穿綠色冬襖,紮著兩個精心編束小髻,手裡抱著條胖魚,腕上還帶著條彩繩編製的手鏈。如果不看臉的話,蕭明燦覺得那應當是個被父母養得極好的孩子,可愛、懵懂,又不乏透著股天真的熱情。

但她的麵容卻極其詭異。

女孩整張臉都被抹成了白色,那是畫成之後被人為塗上的,應該是麵粉之類的東西。也許是被人來來回回修補數次的緣故,使得那臉白得異常顯眼,而雙頰和嘴唇則被塗得發紅,因為顏料用的是血,以至時間一長,屋內潮濕,血跡洇染周圍,變成了模糊而滲人的褐色。

——這是窗外的那個小女孩。

蕭明燦想起了檀妄生剛剛說的那句:“……外麵還有就連我們也不認識的人。”

那個就連影將軍也不認識的人是誰?

——是這裡的村民。

可這漁島的村民不是早就已經離開了嗎?

女孩開始拍打著窗格,嘴裡一直質問著“為什麼不理我”。雨越下越大,幾道轟隆雷聲短暫地蓋住了女孩的話音。她停下了動作,定定站在窗外,那雙凸起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屋中每一處能看到的地方。

被發現的隨從始終沒有睜眼。

下一刻,木窗發出“砰!”地一聲震響,女孩幾乎是在用拳頭捶砸著窗格,就像是個在瘋狂拍打鐵籠,試圖用儘一切方法去吸引角落裡瑟瑟發抖的狗崽的惡童。

蕭明燦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場怪誕的噩夢,但比起那些血肉猙獰的軀體,更令她感到悚然的,是這些“活死人”背後的謎團。

假設這些人是當初被……遺落在這兒的村民,那麼多年前導致這地方成為荒島的那場疫病,究竟是什麼?

難道那場疫病真的和那些所謂的“它們”有關嗎?

還有,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

他們是活人嗎?如果是活人……蕭明燦再次想到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如果他們早已死亡,那麼是如何在荒島生活近五年之久的?又是如何躲過檀妄生和那些隨從的?

僅僅隻是靠躲在無人所知又極其陡峭的山洞中度日?

昏沉的陰影下,蕭明燦稍稍低眼,瞥向護在身前的那隻手——無疑的,在這種令人不安的處境裡,她幾乎無法去忽視這個懷抱的存在。淡光無法照進的陰影擋住了他手背上的傷疤,她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或許那其中還夾帶著曾經受過的刑傷。

他對此全然不在意,就像方才在山頂上提起舊事時所表現的那樣,此刻他也沒有絲毫越矩的想法:帶著絕對支配意味的禁錮,挑撥般的摩挲,亦或是威脅似的將她稍稍推向窗邊。他什麼都沒做,僅僅隻是將手輕搭在她身前。陰影同樣擋住了她身後那張麵容。

她抬起眼,再次看向那吊詭的人像畫。

這麼多年以來,影將軍難道就從沒踏進過這個謎雲重重的漁村嗎?難道就從沒踏進過這間還算保存完好的荒宅嗎?

難道他就從沒注意過那畫上被刻意塗抹過的詭異麵容?

既然如此,又為何偏偏選擇了這一間荒宅?

蕭明燦靜靜吸了一口氣。

身後人的話,她又能信幾分?

不知過了多久,正當他們逐漸開始對這驚心動魄的拍窗聲感到麻木時,女孩停止了動作。

她放下了鮮血淋漓的手,卻依舊沒有離開的打算,而是把額頭慢慢頂在了窗格上,看著窗台上的老鼠,咕噥般念叨著:“我好餓……可以給我一點食物嗎?我好餓……我好餓……”

她用手扣進窗格,反複多次,卻隻能摸到老鼠的皮毛。她再次焦躁起來,嘴裡不停道:“好餓,好餓……我已經四天沒有吃飯了……肉……”

檀妄生稍稍低頭,附在蕭明燦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國師的體力怎麼樣?”

蕭明燦下意識道:“什麼?”

“進島山路崎嶇,我本想著在此暫避風雨,但沒想到……”檀妄生聳聳肩,似乎對此也有點兒無可奈何,說:“我們現在必須離開了,國師。”

話音剛落,女孩開始瘋狂地拉動窗格,似乎想要扯下整扇窗戶。但即便那副身軀裡藏著個非人的怪物,也同樣被這十多歲大的清瘦身體所限製,無論她怎麼捶砸,陳舊的窗欞始終都未曾鬆動半分。

幾個隨從看見了檀妄生打的手勢,從衣襟裡取出一塊白色長布,綁在了眼睛上。

與此同時,小女孩又放下了手,接著後退了兩步,緩慢地轉動那布滿無數條血絲的眼珠,目光驀然一停。她俯身撿起地上一塊掌心大的石頭,猛地砸向窗欞。

言生心下一凜。那窗欞雖然還算結實,但也經不起那小女孩不要命地往死裡砸。因為石頭略小,以至那女孩每砸一下,都會不小心擦到握石的指尖。言生看著那開始顫動的窗格,和上麵緩緩滴落的血,稍微抬起了刀。

旁邊那個眼上帶著刀疤的隨從按住了她,“再等等。那群人還沒有走遠,現在動手,會引來更多人。”

言生一頓。走遠?

他們去了哪裡?覓食嗎?

窗口又是一聲砰響。

檀妄生對蕭明燦道:“閉上眼睛。”

蕭明燦猶豫了片刻,聽話照做。檀妄生放下虛擋著蕭明燦眼睛的手,在腰側取出一塊同樣的白紗布,蒙住了她的眼睛。

就在此時,窗格終於不堪重砸,發出一聲細微的哀吟,接著“砰”地斷裂了大半截。尖銳的木楞劃傷了女孩的手,鮮血如水流般滲出,但她卻毫無所覺,繼續用力扳動著窗格,直到窗戶毀壞到足以容她翻進。

“肉……肉……”

她的聲音開始變得嘶啞。用石頭砸開最後一塊尖刺窗格,木塊在飛濺時碰掉了老鼠的屍體。女孩開始從窗欞爬進,動作並不緩慢,卻扭曲怪異。

言生稍稍抬起蒙眼的白紗布,才發現女孩的右腿正以一個極不正常的角度向外彎折,綠色長褲也變得破爛,沾著早已變深的血跡,就像是從哪個地方跌下來過一樣。不過她露出的地方並沒有明顯傷口,似乎整條腿已經維持著這個模樣愈合了。

而正因如此,使得那條腿看起來就像是條纖細的羊腿。

檀妄生帶著蕭明燦往後退,無聲打開了門閂。

“好餓……好餓……”

女孩爬下窗,撿起地上的老鼠,低頭撕咬著。

沒了窗格和房門的遮擋,日光幾乎照進了屋內每個角落,所有人都無處躲藏。蕭明燦才發現眼睛上的紗布隻有單薄一層,能模糊看清眼前的輪廓,但卻看不清具體細節。

她跨出屋子,抬手稍稍勾下紗布一角。雨勢仍未減弱,昏沉的雨霧浮蕩在狹窄的石路和兩側破敗的院子裡,宛如入夜後陰森的墳崗。周圍幾乎沒有任何人影,女孩的吞咽聲變得尤為刺耳。

她在離開院子時轉頭看向荒屋,試圖尋找言生。

而與此同時的屋內,一個離女孩最近的隨從抽出刀,大步朝女孩走去。然而就在距離她幾步遠時,女孩忽然抬頭,那凸起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

接著,女孩緩緩咧嘴,“……你要殺我嗎?”

隔著一層白紗布,那女孩血淋淋的牙齒變得尤為刺目,他儘力不去看那可怖的雙眼。他知道眼前的“它”一旦死亡,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他們或許誰都跑不掉。他不能用銃,也不能一刀斬首,“它”和“它們”並不一樣。而當他看著她露出的模糊的前頸輪廓時,餘光仍不由被那雙眼睛所吸引。

因為淋了雨,“它”臉上故意塗抹的“妝容”褪了大半,鮮血和白胭脂融在一起,如水痕般絲絲下淌。即便他看不清,也能感受到。他不由自主地想著。甚至能想象出那女孩曾經白嫩的臉龐。

他腳步停了一瞬。

“方守安!”

離女孩最遠、隻能走向門邊的隨從低喝著喚了他一聲。

叫方寸安的隨從收回思緒,大步前走,朝著手無寸鐵的“它”揮刀——

女孩仍舊直直地盯著他,稍微歪頭,似乎完全不懂他要做什麼,聲音也變得稚嫩懵懂:“哥哥,我隻是餓了,我想吃點東西……”

方寸安的手略微一頓。突然間,他想起了自己年幼的妹妹。

“——方寸安!”隨從低罵一聲,抽刀朝女孩走去。

木欄邊,蕭明燦看著那突然僵站在女孩前麵的隨從。窗欞和牆擋著,她看不清女孩究竟做了什麼,也聽不清屋內的話。沒由來的,她額角抽跳起來。

女孩繼續道:“哥哥,我隻是餓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和‘它們’不一樣……我隻是想回家——”

她話音猝然一停,怔怔低頭,看向那自後穿胸而出的長劍。

雷電轟然劈下,砸進遠處的枯樹叢,將屋內短暫地照亮一瞬。

接著,女孩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轉過頭,用那雙凸起的血眼看向言生。

檀妄生攥住蕭明燦的手腕,“快——”

屋內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