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飯之恩(1 / 1)

街隅公主歸鑾 歎霜 4277 字 4個月前

阿幼剛一推門而出,竟不偏不倚地撞上端著銅盆的紋蓮,紋蓮嚇了一跳,手中的銅盆微微晃了晃,還好穩住了,並沒有灑出盆中裝的水。

她抬眼瞧見阿幼鼻頭微紅,眼角也泛著猩紅,不明所以地問道:“姑娘這怎麼了?”

阿幼心煩意亂,擺了擺手,道:“現下不方便再住在這裡,我去廂房住……”

話音剛落,阿幼轉身朝西廂房走去,紋蓮忽然想到什麼,待回神攔她時,已不見阿幼的身影……

阿幼緩緩推開廂房門,一股冷風呼嘯著灌了進來,屋內未燃燈火,夜色如墨,將一切都吞噬其中,不見光亮。

阿幼有些累了,饒是點燈,還得起身熄滅,何必費這力氣,於是便接著隱約的月光,摸索著往床榻那處走去,這方剛躺上榻去,一隻溫熱手猝不及防地搭在了阿幼的肩頭。

阿幼頓時如遭雷擊,渾身一個激靈,身體瞬間緊繃起來。她的反應極快,猛然回身,手臂迅速探出,快如閃電般擒住了那人的脖頸。

崔喜容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弄得不住地咳嗽,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的臉漲得通紅,眼中滿是驚恐。

待稍稍反應過來之後,她艱難地抬起手,手指微微顫抖著握住了阿幼的手腕,聲音因為喉嚨的不適而有些沙啞,斷斷續續地說道:“阿幼……是我啊……”

阿幼自小跟陳鐸行走江湖,過的是風餐露宿,刀尖飲血的生活,自是比任何人都要警惕。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阿幼回過神來,趕忙鬆開了手。

恍然驚覺,崔喜容還住在侯府,恰巧就住在這間廂房,怎料想自己如此莽撞,竟誤打誤撞進了她的屋子,偏生她睡覺之時又未曾落鎖。

“對不住,我不知你在這兒……”說罷,阿幼便欲起身離開。

她起身要出去,卻被崔喜容一把拉了回去。

她剛要起身,卻被崔喜容伸手一把拉住。崔喜容的眼神中透著真誠與熱情,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嬌憨地說道:“阿幼,莫要再折騰了。今夜便睡在此處吧。夜裡寒涼得很,你我二人同睡,還能互相取暖……”

見她這般熱情相邀,阿幼心中一暖,也不再忸怩作態。她輕輕整了整衣衫,而後坦然地闔衣平躺於床榻之上。

隻聽身側床榻微微傳來一陣輕響,床榻陷下去些許,崔喜容也側身躺了下來。

兩人靜靜地躺在榻上,卻皆是了無睡意,她們心思各異,卻同樣難眠。

察覺到崔喜容並未入眠,她微微側身,目光投向崔喜容的方向,輕聲問道:“你那心上人……打算何時去尋他?”

崔喜容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閃動,像是藏著兩顆閃爍的星子,她輕輕咬了咬下唇,略作思索後,輕聲答道:“明日吧……”

阿幼心中的好奇又添了幾分,她撐起身子,半臥著,眼睛裡帶著探尋的意味,繼續問道:“那他是做什麼的?”

崔喜容回答道:“他是科舉狀元出身,如今在翰林院任職修撰……”

阿幼聽聞,心中一動,她口中這人,莫非是那日在崔府中見到的江悸?

“此人可是江悸?”

崔喜容頓時驚喜道:“你認得他?”

“回門那日,在崔府有幸見得一麵……”

“原來如此……”

回想起那日見到江悸,雖隔著帷帽,但能看的出,對於崔喜容嫁人,他並未很在意。

“其實這些日子仔細想想,對於他……恐怕隻怕是我的一廂情願……”崔喜容幽幽地歎了口氣,眼神中透著一抹難以掩飾的失落,她靜靜地望著床榻上方的帳頂,仿佛那裡有她所有的心事。

阿幼聽聞,微微側身,眼睛裡帶著疑惑與關切,“何以見得?”

崔喜容想起先前與江悸相處的點滴,越想便越沒底氣。

“往昔之時,他常常來府中拜會我父親。因著這個緣故,我便能時常與他相見,他待人謙和,對我又體貼入微,全然沒有那些高門大戶裡富家子弟常見的桀驁不馴之態。再加上他才華橫溢,滿腹經綸,所以很快我就喜歡上了他……”

那時的崔喜容第一次見到這般優秀的男子,少女的心很快被他擄掠,便是他走路喝茶,舉手投足間崔喜容都覺得極好,很是風雅。

許是這般心思作祟,崔喜容隻覺得江悸待自己格外不同,仿佛自己在他心中是特殊的存在。她以為江悸也是喜愛自己的,隻是礙於門第之見,才一直未曾表露心意。

然而,經曆這幾日的風波,每次在崔喜容最需要江悸的時候他都不在身邊,聽聞自己的成親也不見他做任何事,於是她又有些想明白了,他對待自己固然是好的,可細細想來,他對待他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哪怕是崔府的一個下人……

這麼一想,原來自己並非那般特殊,或許這一切不過都是她的一場不切實際的意想罷了……

聽完這些,阿幼提議道:“若你無法確定,還是去尋他問清楚的好,免得給自己留下遺憾……”

崔喜容微微坐起身子,眼神中重新燃起一絲火花,她輕輕地點了點頭,說道:“阿幼說的是,明日我便去問個明白……”

……

次日,大理寺的牢房之內透著一股森冷的寒意,昏暗的光線從狹小的窗戶透進來,隻能勉強照亮這一方逼仄的空間。牆角的茅草堆上,柳遇靜靜地坐著,靜靜等著那個最後來見他的人。

江悸手提食盒,緩緩踏入牢房。他的步伐沉穩而又透著一絲冷硬,目光直直地投向茅草堆上的柳遇。

看著那落寞的身影,江悸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聲音如同冰棱般寒冷,道:“看在你我同窗一場的份上,今日我來為你送行,也算是答謝你當年的一飯之恩……”

說罷,他將食盒輕輕放在一旁的地上,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的溫度。

那一方,原本如枯木般坐在茅草堆上的柳遇,聽聞此言,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一般。他忽然仰頭癲狂地大笑起來。那笑聲在寂靜的牢房裡回蕩,猶如夜梟的鳴叫,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涼與絕望。

“我柳遇落得如今的境地,當有江大人一份功勞……”

聞得此語,江悸麵上並無惱怒之色,他隻是微微抬了抬眼,眼神中帶著幾分涼薄,權當柳遇是在喃喃自語,並未放在心上。

悸自顧自地蹲下身子,輕輕打開食盒。不緊不慢的擺放飯菜,“這頓飯菜比起你當日所請的那頓當是豐盛不少吧?”

柳遇一眼望過去,隻見盤中的菜肴色澤誘人,葷素搭配得宜,熱氣騰騰地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再回想當日自己所請的那頓飯,不過是粗茶淡飯罷了,相較之下,眼前的這頓飯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彼時,江悸窮困潦倒至極,甚至落魄無連飯食可果腹,他與江悸是同窗,又性情相投,見其可憐,心中憐憫之情頓生,便生起灶火,親自下廚煮了麵給他吃。

他說:“柳兄的這碗白麵與我而言勝過世間山珍海味,來日便是赴湯蹈火,也定要報答……”

自那日後,柳遇隻要稍有能力,便常常伸出援手去幫助江悸。

直到後來,江悸不僅拜入張相門下,更是一舉高中,成為那風光無限的新科狀元。

一時間,江悸如同那高懸於天空的璀璨星辰,受儘眾人仰望。而柳遇呢,卻依舊是個屢試不中的落魄舉子。

在這朝堂之上,柳遇毫無關係可攀附,家中亦是貧寒,根本無錢財用以打點。若考不中進士,根本沒有入朝為官的可能。

柳遇不過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罷了。他心中明白,若無法入朝為官,那便隻能守著父親留下的那點家底,遲早坐吃山空。如此一來,他的生活越發貧困潦倒……

江悸高中入仕之後,柳遇深知彼此身份已然懸殊巨大,心中再無半分攀附之意。他本想,從此便與江悸斷了往來,各自走各自的路。卻未料到,江悸竟主動攜著厚禮登門拜謝。

原以為,江悸這是知恩圖報的君子之舉,沒想到他卻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

諸事皆畢,江悸緩緩回身,目光落在柳遇身上。他的眼中似有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過,旋即伸出手去,輕輕扶起柳遇,聲音溫和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柳兄,想必已是餓了,快快入座吧。”

待柳遇坐下,江悸親自為他斟酒。

“這一杯,是為答謝柳兄的一飯之恩。”說罷,他仰頭一飲而儘,那酒液順著喉嚨流下,眼神中似有往昔的回憶浮現。

都說君子不為五鬥米折腰,可那時天災不斷,家中那幾畝地實在沒什麼收成,飯都要吃不上了,哪裡還顧得上君子不君子的,他差點便要到街頭乞討,與惡狗搶食。

“若輔,這袋糧你且拿回去……”

“我知你家中今年收成不好,這糧先給你拿去救急,誰家還沒個難處,莫與我客氣……”

柳遇那杯中酒一飲而儘,擲杯聲瞬間把江悸的思緒拉回到眼前。

緊接著,江悸再次拿起酒壺,又斟滿一杯,“這一杯,是為答謝柳兄所作的那些好文章……”言畢,他又一次將酒一飲而儘,喉結上下滾動,酒水的辛辣似乎也難以驅散他心中的某種情緒。

待柳遇也喝下,方又斟下最後一杯,“這最後一杯,是為謝柳兄未將此事全盤托出……”

放下杯子,江悸忽而變了臉色,陰惻惻地看著麵前的將死之人,陰冷地說道:“吃完這頓,柳兄便安心上路吧,來生莫投身於這般困苦的境地,最好像沈昭、永王那些人一樣,不需費力參加科舉便可有官做,有爵位承襲……”

江悸臨出門之際,身後忽傳來柳遇的聲音。那聲音在這冰冷的牢房之中幽幽響起,仿佛帶著無儘的悲戚與絕望。

“江大人……萬般困苦皆是我咎由自取,柳遇不孝,可憐家中瞎眼老娘無人照看,若你尚念那一飯之恩,隻求你照顧一二,黃泉路上,柳遇不勝感激……”

江悸聞得此言,身形猛然一滯,腳步戛然而止,他江悸並未轉身,那清冷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有些冷峻,他雙唇緊抿,沒有開口回應,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片刻後,那抹淡雅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周圍一片死寂,唯有柳遇那微弱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