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素娟語氣極淡,卻如一地轟雷將眾人都驚愣在原地,秦昭寧亦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她垂下眸,不讓彆人看到她臉上的神色,語氣冰冷重複一遍,“浩浩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已經死了,死在那對畜牲手上。”
“我亡夫沒讀過什麼書,孩子出生第三日,他拿著臘肉走遍方圓五裡的村子,找遍村裡所有的讀書人,最後歡欣鼓舞地給我們的孩子定了一個極好聽的名字,叫李瀟然。亡夫說他不求孩子往後大富大貴,隻盼他瀟灑自在。”
“而我,也隻盼著他健康成長,因此給他取了小名康康。”
謝素娟抬起頭,拂起袖子輕輕抹了抹淚,眼下的紅胭被暈開,宛若一朵滲血的花開在她臉頰上,詭異卻淒楚。
“康康失蹤的前一夜,我記得那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夏夜,那夜天極熱,熱得青石板上都冒著熱氣,一絲冷風都沒有。”
“夫君將他早前為康康打的小竹床拉到院子裡,康康躺在小竹床上,小肉掌抓著兩隻小腳丫,數著天上的星星,他隻會數三個數,一、二、三,數到三就從頭開始數。我坐在床邊給他扇著蒲扇哄他入睡,夫君給他趕蚊蟲。我們都以為能如此守著他長大……”
“他才三歲啊,他禮貌可愛,逢人就喊‘伯伯姨姨’,分明是極討人喜歡的孩子,他們怎麼狠心啊……”
她略一眨眼,眼眶中的淚水便滴滴滲入冷硬地磚中,如熬了許久的黃連藥汁,苦澀霎時蔓延了滿院子。
“他剛失蹤時,我盼著能立馬找到他,找了幾日還沒見他,我心中的希望燃了又滅,我就開始盼著將他帶走的人能好好待他,讓我有生之年還有希望找到他……”
秦昭寧凝神靜聽,卻聽她突然換了語氣。
“可我夫君將他抱回來時,他就像被馬車碾碎的小狗一樣,臉上血肉模糊,全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夫君說是在樹叢找到他的。仵作說他是吸入了曼陀羅花粉過量致死,身上的皮肉是被野狗所啃。”
“天殺的畜牲啊!他們竟將他丟在路邊,竟將他丟在路邊!那對畜牲怎麼這麼狠心,那是我們視若珍寶的心肝啊!”謝素娟抓著心窩痛哭流涕,餘光瞥見地上的唐川,眸色愈發狠厲,說到最後,又伸出尖細雙手掐住他的脖子。
昏厥中的唐川毫無反抗之力,麵色愈發青紫。
秦昭寧雖能理解謝素娟的喪子之痛和血海深仇,可唐川還有大用,她一時情急,衝上去抱住謝素娟,“若是唐川現在死了,那些被他們拐走的孩童就真的尋不著了,那些同你一般承受著失子之痛的父母可怎麼辦呀!”
謝素娟已然被仇恨衝昏了頭腦,她紅著眼狠狠將秦昭寧推開,“彆人如何與我何乾?我兒已死,我要殺了他!”
秦昭寧被她推倒在地,徐知硯見狀麵色頓時一片鐵青,他一手攙起秦昭寧,另一手提著帶鞘的長劍刺向謝素娟的肩頭。
謝素娟胳膊一鬆跌倒在地,她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女子,自然敵不過徐知硯灌了力氣的劍鞘,隻能坐在地上恨恨地看著毫無知覺的唐川,又恨恨地掃了一眼徐知硯。
“我就說你們這些當官的能有什麼作為?你不護我們這樣的無辜百姓,卻要護著這畜牲拐子,你們當官的沒有公義!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到頭來隻能我自己報仇!”謝素娟麵上苦色不再,確帶了幾分憎惡和癲狂。
馮翰良聽她汙蔑官府,一隻手拿著刀架在她的脖頸上,另一隻手抓著她的手臂上就要將她拉起,卻聽一聲冷峻肅然的製止,“鬆開她!”
馮翰良趕忙鬆開手,看向自己的上峰,徐知硯卻不理會他,一雙凜冽的眸子隻盯著謝素娟,“我們當官的如何沒有公義?”
謝素娟隻咬著牙一臉憤恨地看著徐知硯,粗粗地喘著氣卻什麼都不肯說。
秦昭寧早已站穩,不僅從聽出了端倪,亦看出她對官府成見極深,心知即便將強行帶回官衙,最後必定也是什麼都問不出的。
秦昭寧心中暗歎一口氣,視線無意掃過謝素娟白皙脖頸上紅繩係著的小小平安扣,心思一轉,輕步上前,低聲喚了一句,“康康娘。”
隻低低的三個字,卻令謝素娟失了神,她冷眉一鬆,似是想起什麼,眸中又閃出淚光,冷漠氣息頓時全無,隻剩柔和,“對,我是康康娘。”
秦昭寧大步向前,蹲在她的身側,用極溫和的語氣道:“康康娘,我曾聽一位道長說,凡間有些孩童原本順順當當,後來無端受磨難,那是因為他們原本是天上的小仙童,故而誕下時享儘父母疼愛,但他們若想回到天上做回神仙,就得在凡間曆劫。或許康康本就是那小仙童呀,他隻是回天上去了。”
“真的麼?”謝素娟呆呆地望著秦昭寧的雙眸。
“真的。”秦昭寧點點頭,想擁她在懷中,又想起自己現下是男子裝扮,便輕輕往後退了一小步,“他必然不希望你們如此悔恨的。”
“悔恨?”謝素娟再也忍不住淚,不顧大防一把抓住秦昭寧手腕,“你怎知我悔恨?是啊,我恨,我恨那兩個畜牲,更恨我自己,我悔啊!那日怎就讓陳芳給我看孩子,怎麼能啊!”
“康康娘,這並不怪你,誰又能料到呢?和你一樣,那些丟了孩子的父母,都沒料到這種事會降到自己頭上啊。你願意幫幫他們麼?”秦昭寧語聲輕柔,“我知道,你是十分喜愛孩童的,同你非親非故的浩浩,你僅用兩天就照顧得這般好,可以幫幫孩子們回家麼?”
“怎麼幫?”
秦昭寧瞥了一眼夜色,道:“你今夜先隨我們回官衙好生歇息,明日我們再詳聊,可好?”
“回官衙?”謝素娟聽聞“官衙”二字,語氣一凜,漠然之色又現於麵龐。
秦昭寧急急補充道:“徐大人自昨日接到案子後,除了在家中吃了頓晚飯,其餘時間都在官衙中審問、看卷宗,你在村中亦是知道這兩日我們不眠不休搜浩浩,大人是當真擔憂浩浩的安危。”
見謝素娟神色鬆動,秦昭寧繼續道:“大人嚴審後,唐川已經認了販賣幼童罪,也已簽字畫押了,他必是要死的,現下留著他的命,不過是為了找到孩子們。”
“當真認了?”謝素娟卻又些不信。
“認了!”秦昭寧篤定地點點頭。
謝素娟猶疑片刻,輕輕道了聲“好”,自己站起身來,“但莫等明日了,今夜我便在此處同你們講完。”
“好。”秦昭寧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回首已見徐知硯已命人將唐川拖走。
謝素娟看著被拖到門外的唐川,也不在阻止,而是從懷中拿出一根細繩,將自己的亂發盤好,心緒亦平複許多,便道:
“大人推論不錯,我便是如此行事的,但大人有兩件事沒說對。一是浩浩不是我的孩子,二是恐怕大人也沒料到,我嫁入杏花村,是偶然,亦非偶然。大人有什麼想問的麼?”
秦昭寧若有似無地同徐知硯對視一眼,接收到對方的示意,輕聲回應道:“康康娘,能不能告訴我們康康是如何走丟的?”
“此話說起來便久遠了,大人若是不趕時間,便聽我細說吧。”
“好。”秦昭寧低聲回應,靜靜聽她傾訴。
謝素娟深吸一口氣,望著沉沉夜空,似回憶,似自語,“我和夫君原本生活在蜀州白石村,夫君以做木工為業,家中日子算不上富貴,但我們一直覺安樂富足。”
“直到一日,村裡來了個會做小布偶的婦人,說是丈夫在城中務工,她身體不好,為了省些銀錢,便在我們村裡租個宅院住。那婦人看起來瘦瘦弱弱的,每天就喜歡搬個小椅子坐在自己家院子門口,邊做小布偶,邊笑嗬嗬地看村裡孩子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耍,孩子們不出來時,她也不出來。”
謝素娟望向秦昭寧,“大人應當會覺得這行為本就可疑吧?”
秦昭寧點點頭,又見她看向幽黑夜空,自顧自道:
“確實可疑,當時我們村裡人也這麼覺得,因此我們一開始對她也是充滿戒備,加上她看到孩童便兩眼放光的模樣,著實太可怕。隻要她在,我們便盯著孩子不肯撒手,也不敢讓孩子和她獨處。
可有一回,我鄰居家的小光不知吃了什麼噎著了,呼吸急促,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喘鳴聲,還沒到半刻鐘,麵色就已一片青紫了。
眼見著小光白眼翻不下來,小光娘急得團團轉,她抱著小光在村裡呼天搶地地叫,可村裡唯一的大夫那日剛好去了城裡,我們看著她這般痛哭亦是無能為力,好幾個婦人看著他們那樣慘,早已心痛得哭出聲。
就在這時,那瘦弱婦人從家中衝出來,不由分說地從小光娘懷裡搶走小光,小光娘還沒反應過來,那婦人就將小光反抱在懷中擠壓他的胸腔,直到一顆杏仁從小光嘴裡嘔出,小光‘哇’地一聲哭出來,小光娘才反應過來……”
謝素娟頓了頓,“那婦人救了小光,救了村裡的孩子,小光娘哭著跪下來朝她磕頭謝她大恩,沒想到那婦人竟然哭得比小光娘還凶,她哭訴上天對她太薄,她學了那麼多養好孩子的法子,上天卻不肯賜她一個孩子。”
“我們本就是當娘的,看她哭得那麼淒涼,心中也是感同身受,自此我們當真放鬆了警惕,還時常感慨這麼好的人,為何沒有孩子,上天真是不公……”
謝素娟淚流滿麵看向秦昭寧,“大人,她本就是毫無人性的畜牲,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可我們又錯了什麼?天道不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