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靈芝猛然抬頭,通紅的杏眸中先是難以置信,隨之又浮現幾絲怒意,最後身體竟有些微微顫抖起來,已不複方才的我見猶憐,而多了幾分怨念。
“你可知他們有私?”秦昭寧似是看不見她的神情,又重複一遍。
秦昭寧的語氣異常篤定,她不問湯靈芝陳芳和劉大壯有無私情,她問湯靈芝是否知他們的私情,這一問卻讓湯靈芝心中愈發懷疑自己。
湯靈芝緊緊抓著膝上的白裙,迎著秦昭寧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回稟大人,我從未聽過他們有私,劉大壯不會同唐家娘子有私情。”
“你為何如此肯定。”秦昭寧一隻手放在桌案上撐著臉龐,另一隻手的指尖時不時敲擊桌案,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湯靈芝垂下頭掩住麵上神色,話語中卻是克製不住的怒意,“民女從未聽聞村中有人議論劉大壯和陳芳之事,且劉大壯為人本分老實,屬實對感情忠貞之人。”
“對感情忠貞?”秦昭寧好像聽到了十分荒謬的話,站起身來,繞著湯靈芝轉了一周,“我看不儘然,劉婆子年長劉大壯許多,夫妻倆日日吵架,村裡人皆知。劉大壯一個壯年男子,心猿意馬屬實正常,陳芳死前也是好模樣,唐川又不回家,兩家中間隔堵牆,說不定劉大壯還夜裡悄悄進過陳芳屋子。你說,是不是?”
她怎會這般說?!
湯靈芝手中的素裙已皺成一團,她仍低著頭一言不發,秦昭寧卻沒忽略她隱隱顫抖的肩膀。
秦昭寧又繼續加碼,“聽村裡人說,劉大壯同陳芳一起去過小樹林……”
湯靈芝仍是不說話。
秦昭寧瞥了一眼昏暗光線下她手背上清晰可見的青筋,頓了頓,又道:“陳芳死之前,聽說她屋子裡有男人的聲音,也不知……”
“不是劉大壯!他同我在一塊,他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湯靈芝歇斯底裡朝秦昭寧咆哮出聲,發鬢散亂,再也沒有方才的柔弱形象。
“他同你?不可能呀!沒人見過你們在一處。”秦昭寧麵露驚訝,又似是突然悟了般道,“原是見不得光,所以旁人沒見過!”
這一句“見不得光”將湯靈芝好不容易克製的情緒徹底激起。
“怎麼見不得光,哪裡見不得光?”湯靈芝挺直了腰背,白皙麵容已近扭曲。
“他抱著我摟著我和我溫存,他頸上印記是我留的,哪裡見不得光?他同我海誓山盟,他說隻要李芬死了,他就會娶我,他隻愛我一人,我如何見不得光?他怎麼可能會去找陳芳?他分明隻愛我一人!我如何見不得光?若是沒有那晦氣東西,沒有那老虔婆,他早就娶我了!”
“那老虔婆、那晦氣東西?”秦昭寧麵上古井無波,眸中卻閃著隱隱怒火,她睥睨著湯靈芝,“所以你們不僅合謀害死了張獻,還要合起夥來謀害李芬?”
一計重錘落下,湯靈芝一個激靈,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她呆立在原地,手中白裙緊了鬆,鬆了緊,眼淚又是嘩啦啦地往下流,“不是,大人……我……我們沒有。民女亂說的……”
“莫要想著抵賴了。”
秦昭寧卻已轉身朝太師椅而去,冰冷堅硬的外袍衣角被風帶起,刮過湯靈芝麵上,打得她的臉有些疼。
“若是眼淚可訴冤屈,被你們害死的張獻血淚早已從九泉淹到人間。方才我說你是個有骨氣的女子,你做出的事必然是你想做的,誰都逼不了你。我不盼著你有良心,我隻盼著你記得自己的骨氣,既已做了,那就要抬頭認,莫要學旁人那般哭哭啼啼,玷了你的骨氣。”
秦昭寧一口一句“骨氣”,話說出口像是誇人,可又說得無情冰冷,還帶了幾分嘲弄與不屑,卻是將湯靈芝說得渾身一顫,竟真的生生止了梨花帶雨。
“湯靈芝,你和劉大壯先是害死了張獻,又利用幾分藥理製了草烏香,將它們放在李芬臥房床底下,每每出門前,劉大壯就點燃一根,長此以往,李芬便會出現心悸、抽搐,再長遠些,她便會沒了神誌、失了性命。你們意圖謀害張獻和李芬,這兩條,你認,還是不認?”
湯靈芝怔愣地對上秦昭寧沉沉的目光,想抵賴,方才那番話又在她腦海中盤旋,挺直的背脊卸了又挺,挺了又卸,終是垂下了頭。
“大人說得對,我是一個有骨氣的人,我隻是想要一個名分。但我們真的沒殺人……”
還是不認。
“張獻已給了你名分。”秦昭寧已有些牙癢,對方才自己說出的“骨氣”二字更是有些反胃,“且他對你有救命之恩。”
“張獻給了我名分,但我想要的隻有劉大壯的名分。”湯靈芝鬆開早已被她抓皺的衣裙,“對我有救命之恩的是劉大壯。”
秦昭寧微微狹眸,換了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凝神望著她。
“八年前,我跨過山頭采藥,到了靈龜山時不甚跌落山崖,我爹娘走了,我當時便想著去了就去了,反正也無人愛我,沒想到我昏迷以後卻被救了。我醒來時已在張獻家中,發生了什麼已然全不記得,隻記得迷迷糊糊時,我趴在一個寬厚的背脊上,他耐心哄我說‘莫要怕’,便是這一聲聲安撫讓我有了盼頭……”
“為報張獻救命之恩,我以身相許,他雖容貌不佳,卻也算得上體貼入微。原本一切都好,直到一日……”
湯靈芝又禁不住抽搭起來,“直到五年前的一日,我上山采藥不小心踩到捕獸夾,幸好遇到劉大壯,他不顧男女之防將我背起,我趴在他的背脊上……我趴在他的背脊上……他同我說‘莫要怕,很快就到山下了。’”
湯靈芝痛哭出聲:“我那時才認出,原來救我的並不是張獻,而是劉大壯!他成了親不便將我帶回家中,才便宜了張獻。大人,是張獻誤我,張獻誤我!”
“你委屈什麼?”秦昭寧靠在太師椅上,語氣更冷,“張獻挾恩圖報了嗎?”
湯靈芝早已淚流滿麵,聞言卻是頓住,片刻後才抹了抹淚,語氣已是有點心虛,“可若他一早說了不是他救我,我如何都不會對他以身相許。”
“你確信自己不會以身相許?劉大壯家中早有發妻,你也嫁了人,你們後來還行苟且,你說說你的骨氣在何處?你如何敢說自己不會以身相許?”
秦昭寧這話問得咄咄逼人,絲毫不給湯靈芝退路,湯靈芝一口氣上不去亦下不來,半晌後道:“許是我們無意結了孽緣,但我們確實沒想害人,張獻是失足而亡,他死時我隻覺是天也在憐我。至於李芬,我們在幽會前才燃香,為的是不讓她鬨事,並不是想害她性命,就用了一次,便是七月十四那一夜。”
湯靈芝又磕起頭:“我雖恨他們礙我姻緣,卻不至於殺人,大人信我。”
“隻用了一次香?”秦昭寧微微蹙眉。
湯靈芝點點頭,“千真萬確,大人,那香早就製好給了劉大壯,但之後我們就隻有那一夜有機會在一處。我們真沒有害人。”
秦昭寧手邊早已提起筆正預備寫什麼,聞言又將筆放回桌案,直視湯靈芝,問道:“張獻是如何失足的,你為何覺得李芬會鬨,你們無媒而合已五年了,她可找過你麻煩?”
“張獻那日和劉大壯一起上了工,劉大壯說他不知怎地心情不好,做活時心不在焉,一時不慎踩了空。李芬,她是沒找過我們,是劉大壯說近來李芬有些疑神疑鬼,怕我不得安生,讓我想些法子,我便製了香……”
湯靈芝說著說著,已自己止住了話頭,捂了嘴巴,一雙杏眸滿是不可置信,又含了些絕望,“大人,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
“在李芬床底下發現了幾截香杆子。”
秦昭寧一句語氣平淡的話,令湯靈芝如遭雷擊,她並不是蠢人,那麼張獻的死……
“張獻和李芬之事,我們自然會查明,你既說了那夜你們在一起,便說說那夜的情況吧。”秦昭寧頓了頓,“莫要隱瞞,你所說的話,許會幫一個枉死之人找到凶手。”
湯靈芝還未從方才的打擊中出來,心理防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擊穿,隻覺恍恍惚惚,忽聞那一句“枉死之人”,心中不覺一凜,收住渾渾噩噩的神色。
“那夜,因我知道亥時以後大家都不再出門,所以我們約了亥時在我屋頭相見。亥時過了不久,他就過來了。我們許久未見了,因此……一直到亥時過了大半,他才悄悄離去。”
“可李芬說,她分明聽見劉大壯駕車離去了,又如何了悄聲息去了你那裡?”
“尋常他是將馬車停在村口約摸二裡處,再步行回來找我,分開後再步行出去駕車。這麼多年,未被人瞧見過,村裡人並不知道我和他的關係。”
可李芬那日在家中訓斥劉大壯時,分明是知曉些許端倪的。
秦昭寧又問:“從哪條路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