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新三年七月十四。
蒲州城郊的杏花村內,夜風席卷著草木,村落內樹影搖曳,簌簌聲響如同有人在耳畔輕聲低喃。仍未燒燼的紙錢帶著點點火光在路口盤旋,似要將誰引到某處。
村中家家戶戶院門緊閉,村道中空無一人。
村尾一角,湮沒在暗處的一戶農家內突然爆發一陣小兒啼哭。
“娘——我要上茅房。”
“就你囉嗦!天天這個時辰折騰老娘!”婦人壓著嗓音怒斥一聲,打了個哈欠,將孩童扯到院中的旱廁。
雖已是夏日,夜間竟莫名有些寒涼,她不覺打了個哆嗦。
“娘,這是什麼聲音呐?”孩童蹲在旱廁上,迷迷糊糊揉了揉眼。
婦人本想斥責,卻也聽到了一些聲響,仔細一聽,果然聽見一陣鑼鼓喧囂,還伴隨著隱隱約約的“哢嚓哢嚓”聲,似是誰踩過了燒乾的紙錢。
婦人頓時臉色煞白。
“娘,那是什麼聲音?”
“噓!鬼嫁娘來了!”婦人聽著那聲音就要經過她家門口,趕忙將孩童嘴巴捂上。
“啪嗒——”
哪知院門竟突然被風推開,婦人隻好將幼童的嘴巴捂得更緊,隻盼著這敲鑼打鼓的婚嫁隊伍快些過去,誰也彆發現他們。
門外動靜漸弱,婦人暗自鬆了口氣。哪知——
“砰!”旱廁的伶仃破門卻猛然破開!
婦女盯著門外,瞳仁驟然一縮。
……
“快起來!官衙辦案,你是何人,為何躺在此處?!”
秦昭寧在草垛中迷迷糊糊醒來,她支起身子,望著眼前一群頭頂方帽、腰佩繡刀的衙役。
辦案?
她靈台霎時清明,趕忙攏了攏衣袖。
“愣什麼?怎麼不說話,是啞巴還是傻子?”一個小胡子衙役將她從草垛中拖起,提著刀鞘捅著她的腰間,又轉頭問身後的一個壯碩婆子,“這是你們村的?”
婆子忙擺擺手:“不是我們村的,我不認識這小乞丐!指不準她就是那害人的凶徒咧!”
小胡子衙役上下打量眼前之人,見她身量不高,隻一副十五六歲少年模樣,一臉灰蒙中隱隱透出些蠟黃的麵色,下巴尖翹好似沒能吃過飽飯。身上的麻衣應當已經許久未換洗,沾滿了汙泥,又臟又臭。
衙役麵露鄙夷,卻又更細致打量眼前之人。
隻見她手指纖細,不似經常做粗重活的樣子。且她那雙眼尾微微上挑的眸子中雖有疲累,卻不失清明。
他心下愈發覺得此人可疑。
衙役眯了眯眼,收回腰刀架到她脖子上,“來人,將這可疑之人抓起來。”
秦昭寧正吃痛地捂著被刀鞘捅過的腰間,又感覺頸上一片冰涼。
短暫思索後,她立馬換了神情,一副瑟縮的模樣道:“大、大人,小的隻是路過此地,小的不是凶徒。”
“少說廢話,抓起來審!”
秦昭寧推了推胳膊試圖掙脫桎梏,卻被幾個衙役架得更緊。
她心中暗恨。
她的父親秦從儉無端卷入謀反案含冤致死,她亦被判流放,她好不容易借假死出逃,想北上回家鄉洛城暗中調查,卻在此地被抓住。
若是再被抓住,父親的冤屈更難以洗清了!
她特地選了這條路線,因途徑之地皆非要塞,也甚少經貿往來,更好隱藏身份。哪知如此倒黴,剛到此處便摻和進一樁案子。
離洛城尚有一段距離,她可不能被抓住。
“大人……”
秦昭寧話音未落,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冰冷陰沉的聲音——
“有何發現?”
秦昭寧自幼耳力敏銳,然此刻聽到那人聲音卻有些怔愣,反應過來後卻像渾身被雷劈了一般驚駭在原地,臉色也霎時一片灰白。
他怎會在此!?他不該在此!
衙役聞言也鬆了手。
她想轉身逃跑,腳底下卻如同生了根,怎麼也邁不動。
“徐大人!在此處發現一個形跡可疑之人。”衙役齊齊行禮。
一個身著雲紋墨綠色官袍的男子穿過人群走到她麵前,一雙冷冽深邃的眸子望進她的眼中,他劍眉微挑,似有些詫異,而後眸中卻是一片看不見底的幽深。
他手上那黑鞘長劍上的蛇紋,好似騰空了一般,正冰冷緊密地纏著她,纏得她有些喘不過氣。
她看著他晦暗不明的雙眸,一顆心了提到嗓子眼,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但話頭又被燙在了喉間,吐不出來;又覺得有些無地自容,想找個地洞鑽入,卻無處可逃,便隻好灰頭土臉地彆開視線。
徐知硯卻麵無表情地朝小胡子衙役道:“胡豫,放了她,這是我的人。”
“啊?”小胡子衙役愣了愣,“這乞兒是大人的人?”
徐知硯微微頷首,卻不再看她一眼。
胡豫怏怏地命其他衙役鬆開手,卻暗自驚疑地打量著滿身汙泥的秦昭寧。
眾人皆知,徐知硯徐大人出身洛城徐氏,祖父為當今國子監博士,曾祖母乃前朝公主,可謂名門之後,且他年少及第又芝蘭玉樹,前途更是不可限量。雖不知他為何會淪落到小小蒲州擔任司法參軍一職,卻如何都不像會與一個乞兒有交集的。
這乞兒竟是大人的人?
胡豫也隻敢暗自嘀咕,卻不敢問過問出聲。
秦昭寧有些尷尬,神思亦有些遊離,腦海中不覺浮現五年前那一夜他渾身濕透、猩紅著眼站在她窗前的情形。
如今物是人非,她成了逃犯,他卻還是芝蘭玉樹模樣。
“師……”她正要出聲,卻被他生生斷了言語。
“有命案,洗把臉過來幫忙。”他言簡意賅,視線無波無瀾地掃過她的臉龐,複而轉身走出人群。
秦昭寧望著他的背影,心中卻是七上八下的。
父親的事傳到蒲州了嗎?他若是知曉,會不會秉公辦理將她捉拿歸案?
可他最是清明正直的,連父親都說他有經霜猶茂的鬆柏之誌,不知能否讓他幫忙徹查父親的案子,有他幫忙,也不是全然沒有任何機會的。
可他會不會記恨她,他願意幫她嗎?
徐知硯見久久未有人跟上,駐了足轉過身去,目光落在她灰白的麵色上。
他彆開視線,麵不改色又催了一句,“還不快過來。”
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遞向她。
秦昭寧收了神色大步朝他邁去,也不再說什麼,接過帕子擦了擦臉,肅好儀容,便跟他往角落的農家走去。
他身量長步子大,秦昭寧一時沒能跟上,剛要出聲,卻見他放慢了腳步同她並行,又聽他用僅能讓二人可聞的聲量問她:“昨夜你何時來到此處的,可有發現什麼異常?”
幸好隻是商議案子。
秦昭寧穩了穩心神認真答道:“到時還未天亮,並未發現什麼異常。想著醒來便走,卻遇上你們,究竟發生了何事?”
徐知硯語氣平平,“昨夜此處發生了命案。晨間村裡婆子見這院門大開,在外頭喚了幾聲卻沒人回應,再走進來見這旱廁中的死者,便趕緊來報了官。我們也是剛來到此處不久。”
說話間兩人走到旱廁前,仵作周巡正在旱廁中驗屍。
蒲州炎熱,夏季長冬季短,尋常村裡人都喜把茅房建在院中,雖有些麻煩,但室內卻不會臭。
旱廁內的情形一覽無遺。
死者是一個年約四十的婦女,周身看起來已十分僵硬,酷暑已至,屍身的腐臭混合著旱廁的騷臭撲向秦昭寧的鼻尖,然她麵上卻未露一絲異色,隻雙目緊緊盯著那具屍身。
女屍脖頸上縛著一段紅綢擰成的粗繩子,紅綢的另一端係在旱廁低矮的房梁上。
然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的姿勢,她竟是雙膝跪地,像在哀求什麼人,雙眼卻是異常凸出,像是狠狠瞪著誰,如何都闔不上的樣子。
這死狀好不詭異!
秦昭寧盯著女屍頸上的紅綢,半晌才彆開臉將視線落在方才進來的院門上。
同尋常農家無異,這座院子約摸也就四五丈寬,院門是尋常的木門,門漆已有些頹唐,圍著院子的高牆裡外都有些斑駁,看起來已許久未打理修繕,然院牆卻是極高。
秦昭寧隻覺得這高牆有些突兀。
再環視四周,院中除了幾個茅草覆頂的雞舍,便隻剩這門樞歪斜的旱廁了。
秦昭寧湊近旱廁細看,發現那門是被生生破開的,長滿了鐵鏽的螺釘也因此掉落在地。
旱廁內,周巡已大致驗好屍身,他站起身來朝徐知硯行了個禮,又瞥了一眼他旁側的秦昭寧,猶豫片刻後道:
“回稟大人,經核查,死者約四十歲,乃窒息而亡,凶器是這紅綢,死亡時間是昨夜的子時到醜時之間,更詳細的情況,還得將屍身拉回衙門細驗。”
“啊!子時!”
旱廁離院門不遠,周巡的話剛落音,方才被官差問話的壯碩婆子卻在院外驚呼一聲,將眾人視線齊齊吸引了過去。
“知道什麼,說!”
徐知硯本是極其尋常的語氣,卻因他神色冰冷嚴厲,愣是將婆子嚇了個哆嗦,喃喃半天竟一句話也說不利落。
“大人,我來吧。”秦昭寧低聲上前,又對婆子道,“嬸子莫要慌,你姓甚名誰,昨夜發生了何事。將你知道的事原原本本說出來,大人定會秉公辦理。”
她眸色一軟,整個人便顯了幾分少年氣,讓人不覺放下防備。
劉婆子抬眼一看,是方才那小乞丐,雖不知為何乞丐也來幫著查案了,可小郎君卻比那鐵麵冰山態度好許多,她也就不那麼緊張。
“大人,我名叫李芬,夫家姓劉,村裡都喊我劉婆子。我知道不是人做的,是鬼做的,是‘鬼嫁娘’做的。”
“鬼?”
衙役們自是不會相信這是鬼所為,然秦昭寧卻注意到“嫁娘”二字。
“何謂鬼嫁娘?是誰出嫁了嗎?”她追問。
“這‘鬼嫁娘’是我們杏花村的一個傳說。她隻在七月半夜裡出嫁,嫁給誰,全看她出嫁時停在誰家門前。被她選中的話……那家如果有正妻,她必定是取正妻性命的;如果那漢子單身,可就要被她吸乾陽氣。唐家娘子可不就是唐家正妻麼?”劉婆子拍了拍胸脯,似是驚魂未定模樣。
“這與死者有何相關?”
“今日正好七月十四,昨夜亥時一過,我就出來燒紙錢了,那時唐家娘子,就是你們說的死者也出來了,我倆還聊了會兒天,沒多久就各自回家了,那時她還好好的。快到子時的時候,我迷迷糊糊正要睡過去,卻聽到一陣鑼鼓聲傳來。”
“鑼鼓聲從哪個方向傳來?”見婆子沒往下說,秦昭寧又問。
劉婆子細想片刻後“哎喲”了一聲,道:“要說起來,是真想不起來!不知從哪兒傳來的。”
“說不清?”秦昭寧訝異,“有異響,嬸子怎麼不出去看看?”
“呀,小郎君,誰敢啊?這可是鬼!沒嚇暈過去算是劉婆子我膽子大。後來聲音沒了,我也就睡過去了。方才大人說唐家娘子是子時死的,那可不就是鬼嫁娘來了,把唐家娘子性命取了嗎?”
秦昭寧與徐知硯對視一眼,皆在雙方眸中看到了質疑。
“以前你們村子也有人被鬼嫁娘殺過嗎?”秦昭寧問。
“那倒沒有。”劉婆子忙搖頭,但……大人,唐家娘子是不是被紅蓋頭勒死的?”
那塊紅綢,確實像塊紅蓋頭。
劉婆子像是想起什麼,又繼續補充,“那蓋頭就是鬼嫁娘的,傳說裡就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