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軍大帳回到偏營大帳。
顧見辭將藍皮賬本攤開,撥亮燭台,召見了正在養傷的鄧紹,“你提前帶著一支精銳去茲州,把薛家豢養的那些私兵剪除掉。”
又將賬本交給蘇樾觀覽後,叫人拿匣子作為證物鎖好。
長指輕敲,“備筆墨。”
近衛取紙,蘇樾上前壓上鎮紙,但見筆落飄逸如飛龍,火漆一封。
顧見辭洗筆,“卯時快馬加鞭把捷報送去興明宮。”
眾人躬身拱手,又聽鈞令快如刀。
“明日賀孫啟明拿下四城,烹羊宰牛犒賞三軍。後日拔營,隨本王班師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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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千山鳥寂滅,隻有呼呼風聲拂山穿梢,一場大雪終於歇了個空檔。
謝君凝人醒酒意消,看著擺在床前,一雙新做好的鹿皮青穗團絨靴,抬腳蹬上,心底一暖,又始終壓著石頭。
之前戰事未決,密林之內有些話尚未說開,還能不去想什麼身份懸殊,如今諸事落地,也該從頭拾起。
她了了洗漱後早飯顧不上吃,就往偏營大帳去尋顧見辭。
卻得知今天要犒勞三軍,他與蘇樾一同乘車出門去了。
天際浮雲來去,附近最富饒的邊城內,顧見辭與蘇樾分道揚鑣,獨自逛去了東市金萬閣分號。
夥計接了沉甸甸一袋金瓜子,恭敬遞去檀木錦盒,感慨:“這是您要的鴿紅珍珠項圈。我們家老板哪的生意都做過,卻還是第一次接到這窮鄉僻壤的特製單。公子當真是出手闊綽,光加急的車馬費都有這麼些。”
顧見辭開錦盒撫過冰涼寶石,淡淡頷首,一言不發的轉身離開。
出門隨處逛逛幾家成衣店,又替她裡外買全了四五套冬衣,念著往南走出了朔北氣候會和暖升溫,秋衣又要了四五套。
複再往鞋店,憶了昨晚那落在掌心裡的大小。
微微垂眼,挑了四雙顏色不一的靴子。
東西置辦完,又飄起來小雪。
他扯馬韁,忽而一道影子擠著人潮而來,眼底冒出驚喜,一把拽住了要走的馬車。
“顧大哥,我總算找到你們了!”
顧見辭微微向後倚靠,薄唇吐出一個名字:“汪羿。”
汪羿喜笑顏開忙不迭點頭,眼神巴巴往掛著錦簾的車廂裡瞅:“謝姐姐可也在裡頭?她怎麼還坐起馬車了?”
顧見辭單腿緩緩屈起,不答卻態度和善:“汪少俠何事?”
“我找謝姐姐。”汪羿抓撫馬鬃,不拘小節直言:“家裡催我趕緊成家立業,輝城燈花會後我本來打算到謝家堡提親,誰知聽說謝姐姐出門打山匪去了。”
“後來我再登門拜訪,碰著謝家堡來了一夥山民,還帶著謝姐姐的親筆信。方姨看了信要資助給他們些過冬的棉被棉衣還有一些糧食,東西多我幫著給運了過去,聽山民說謝姐姐好似跟你接著往北走了,就來想湊湊運氣。”
說著拐回正題:“不知謝姐姐她在哪?”
顧見辭惋惜:“你來的不巧,我們已經分道揚鑣了。”
汪羿愣了,“那她可說了往哪去了?”
“遇到個難得一見的高手,她過摩迦河往遼國同人切磋去了。”顧見辭視線幽微落在他按在馬頭的手指。
汪羿連忙挪開,抱拳:“多謝告知,江湖再會。”
*
過午時,孫啟明果然拿下遼國四城,大捷回營,下午天色靛青昏暗,將士們燃起篝火,炙肉燒酒,難得的酣暢痛快。
顧見辭被眾星拱月,祝酒不斷。
謝君凝從旁看根本沒有上前的機會,一忖,便先去偏營大帳裡等他,畢竟是軍機要地,正要打聲招呼。
看守的近衛親兵卻對她毫不設防,主動幫著挑起了氈簾。
入內紅泥小火爐上咕著小梨湯,一旁案上又有各色乳酪糕點,她被外頭的炙肉勾起了口腹欲,撚了幾塊打發時間。
前頭篝火散了,孫啟明落後一步,恭敬跟在顧見辭身後,“遼國那四城裡魚龍混雜,殿下走後,末將恐有所疏漏,管理不周。”
“入京後本王會發道國書給遼國,叫他們拿錢贖城。這些錢就留在朔北用作軍需。”顧見辭在偏營大帳前不遠處停步,看了孫啟明一眼:“你下去吧。”
他酒量很好,自小充作皇家臉麵,各種宴會上不可避免的推杯換盞。但架不住今日熱情的將士多,六分醉意,入帳微燥。
解外袍的手,在看到她時頓了下,仍沒停住,抬手撂在了衣架上。
偏坐幾側,對她道:“飲過了幾分,酒沾襟。何事?”
謝君凝瞥了眼還存著點的小梨湯,給他倒了一盞,定睛:“你要班師回京我也該回謝家堡了,走之前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顧見辭把著那盞梨湯,輕輕“嗯”。
又在她開口之前,取出那檀木錦盒,在她意外呆愣住的眼神中,起身招手:“我想親手替你戴上。”
謝君凝心微酸脹,站到了他身前。
顧見辭抬手攏了攏她青絲,一側耳:“跟我入京吧阿凝,我的心就在這裡,你難道還要裝聾作啞。”
他繞至她背後將那金項圈壓著的發絲理出,將她拉至懷中,輕掠過玉白脖頸,向下順著華美飽滿的珍珠撫壓,並指捏住了那碩大鮮豔的鴿血紅,輕輕撥正。
寶石冰冷沁人,謝君凝低眼一晃神。
他沒醉到這種地步,卻借著醉將她抄抱起,轉過屏風放在了他的枕頭上,俯身與那柔軟的唇隻差一線之隔,食指順著雪白下頜,滑落至更秘白之處稍停。
謝君凝輕輕將他推了推,卻又猛的纏抱住他脖子:“羚都是你的家,你或許是王爺、或許是儲君又或許真有一天君臨天下。謝家堡是我的家,我卻隻會一直是謝盟主。”
顧見辭低覆在了她身上,手指撫著那塊血紅寶石,緊攥不放。
“羚都太遠,我就不陪你去了。”她狠心不看他,麵色也白如新落了一層雪。
顧見辭靠在她耳邊,呼吸粗沉灼熱,“回了謝家堡,你會等我去找你嗎?”
她偏頭拒絕。
他低聲:“上次你說讓我等等你,我會一直等著你,你回去也會等著我嗎?”
謝君凝無聲輕歎,緩緩推開他,下床:“我不能保證。當時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才提了非分要求,如今你也不必再遵守,就這麼算了吧。”
耳邊是她踩著碎雪逐漸遠去的腳步,他困倦扯住落在枕上的那一縷青絲,隨手抖開寢被,並未挽留。
燈未吹,已閉眼睡了過去。
*
次日班師回京,漆黑繪皇族金徽的馬車外,蘇樾前來麵見,請求出發。
順著挑簾的手看過去,倉促一瞥卻發現馬車裡還藏著第二個人,在軟榻上被厚厚長毛毯包裹著,呼吸間微微起伏,長發垂到了地上,僅露著半張臉清豔奪目不做他想。
他移眼看了看冀王殿下,心念百轉:“走嗎?”
顧見辭對他並不避諱,落簾道:“啟程。”
馬車一路平穩行駛,謝君凝虛汗濕了碎發,午時迷迷糊糊的醒了一會兒,被圈攬在他懷裡,喂下去一碗湯藥。
她不太睜得開眼,又要睡過去。
掰碎的梅子糕便被硬塞進了口中,入口即化,他伸指撬開她牙關,耐心的耗了大半個時辰,喂她吃了半碟,又灌了一點點櫻桃汁。
謝君凝被他抱得難受,又使不上勁抓扯皺了他錦緞織銀的衣料。顧見辭扶她躺下,自己跟著擠進了榻上,扯了扯曳地的厚毯,輕拍著她閉眼小憩。
天色蒼青隱隱擦黑,隊伍行至驛館休整。
親衛行至馬車前方要稟聲,卻被蘇樾給攔下了,直令人將馬車駛進了驛館內院。
驛丞不勝惶恐帶人前來問候,花團錦簇的接迎陣仗也全被拉走,指揮去夥房燒水做飯。
四裡清淨到滿意,顧見辭這才取來油滑黑亮的大裘,將她從頭到腳捂得密不透風,大步抱進了閣樓,將人擱在拔步床上,一點點掀開墨裘。
她微微側蜷著,淺玉色單裙被濕透,扯開的領口下細膩的雪白隨著呼吸起伏,活色生香的跳入他眼簾。
他擰乾熱毛巾,擦過她蒼白又不正常醺紅的臉頰,吻了吻她眼睫。
伸手剝去她黏在肌膚上的衣物,養玉般擦拭清爽,換上新的裡衣,輕輕放進了被子裡。
紅漆雕花門外,蘇樾叩門。
“王爺。”
顧見辭撩下帳子將她掩住,移去明間淡淡喚他“進來吧”。
蘇樾見禮,下首側坐:“太子跟薛家虎視眈眈,殿下這麼把人帶在身邊實在過於冒險了,且把謝盟主暫放回謝家堡不更穩妥?這倒有點兒不像殿下的作風了。”
顧見辭指腹抵在浮雕圈椅的紋路上,沒有被影響的意思:“好東西人人都想搶,不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我不能定心。”
蘇樾欲言又止。
卻聽聞內裡一聲碎響,顧見辭瞥了一眼示意他出去,抬步繞回屏風後,撿起被從腳踏踢碎的青花瓷杯。
“這是二樓很危險。”他看向爬上窗欞的謝君凝。
她:“二樓而已。”
說完,剛推開窗人就跌足了。
顧見辭背後撈扶,一手關上了灌風的窗扇。
“說了很危險。”他探腰將她抱回拔步床,扣住腳踝查看了沒有踩到碎瓷,眸光責備看她:“你發燒了阿凝,昏迷不醒一天一夜,叫我怎麼能放心留你一人帶病上路。”
謝君凝打量陌生的樓閣,黑白分明的看著他:“所以冀王殿下打算親自送我回謝家堡是嗎?”
顧見辭巋然不動:“這些等你病好再說。”
千頭萬緒,更可能是那小梨湯有問題。
謝君凝扯出一抹嘲諷,虛軟跌回枕頭上,“想必不到羚都王府,我這病是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