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1 / 1)

顧見辭同他不緊不慢走進甬長門洞,突然頓步道:“下著大雪,卻連傘也不替客人撐一把,你的主子就教你這種規矩嗎?”

康釋忍一口氣,收劍從堆滿雪的無人攤子上翻出一把紙傘,黑著臉頂指一撐。

顧見辭觀賞街道兩側的淒冷,麵無表情點評:“人煙寂滅,瞧瞧你家大皇子把無辜的百姓們嚇成什麼樣子了。本王已經等不及把這羅海城劃為治下,一整城貌風紀了。”

百姓們落荒而逃,閉門不出。怕的還不是被城破屠殺,到底誰才是罪魁禍首!

康釋舔牙根,停在帥府前傘一丟,請去明廳,“冀王殿下當心樂極生悲,彆忘了自己現下身在何處。”

顧見辭過天井,穿抄手遊廊,迎麵入明廳看到正抓羊肉烤碳盆的宇文鐸,目光相交,各自笑容體麵。

宇文鐸從羅漢床上大踏步邁下赤腳踩花磚,抬臂就給了他個擁抱,爽朗撞肩,握手拉到擺著碩大烤全羊的幾側落座,“你來得可真是時候,最好的羊腿還剩一條。”

明廳空空蕩蕩無第二個人。

宇文鐸接著啃他的羊棒骨,一身鬆袍披外裳休閒自在,吮指:“說起來咱倆也不熟,但卻有很多相似之處。”

顧見辭扯了條羊腿,慢條斯理撕肉嚼,“比如?”

宇文鐸不假思索:“我有爹。”

顧見辭點頭:“我也有。”

宇文鐸:“我有弟弟。”

顧見辭:“我有大哥。”

宇文鐸:“我弟弟想踩死我,搶我皇位。”

顧見辭:“我想弄死大哥,奪他皇位。”

宇文鐸:“我爹英明神武偏心我弟。”

顧見辭:“我爹軟弱無能偏心我。”

宇文鐸棒骨直敲桌子,痛心疾首:“我說你們當弟弟的就不能老實點麼,怎麼什麼都要搶!父母的東西本來就該是我們獨占的,是你們插足破壞了這個家,有口肉湯喝不錯了,竟還想來搶整口鍋,多沒臉沒皮啊?你不覺得自己卑劣嗎?”

顧見辭不然,舉目賞雪:“要怪隻能怪做爹娘的貪得無厭,張嘴閉嘴子孫繞膝,多子多福。卻生而不養,養而不教,教又狗屁不通。公平做不到,愛給不了,放任廝殺,助紂為虐,養出來什麼卑劣東西都不足為奇。”

宇文鐸眯著眼:“話不投機,談談彆的吧。”

宇文鐸:“我忙著回猛川打弟弟,想放你一馬,羅海城你拿走回羚都交差。若乾年後,你我頂峰再會,兩軍對壘,你被我一刀捅死,我驅軍過河殺到你大焉羚都。而後天下一統,萬民歸心,我大方點替你撰個碑文,上寫這人領兵還行,但比開國皇帝差點意思。”

顧見辭頷首:“夢做的很好,我憑什麼要放你回猛川。”

宇文鐸從幾下摸出墊桌腳的藍皮冊:“茲州薛家的賬本,想不想看看?”

隨手一翻:“你猜猜他們大批從南屏國購買戰馬,是錢太多了良心發現想促進一下兩國貿易市場繁榮,還是想騎馬去羚都轉一圈瞧瞧你爹的龍椅長什麼樣子?”

笑晏晏支肘:“不光我有家務事要處理吧冀王殿下?”

顧見辭接過賬本平靜翻看,"大皇子如此貼心,我也有一件禮物送你。"

他探袖招手,小心護著似怕風雪吹壞了。

宇文鐸利落一推擱著烤全羊的床幾,傾身。

那一隻骨肉勻稱的手,就那麼公然翻出閃光的黑鐵弩箭,靈蛇般刺穿他肋下皮肉,正覆那傷勢未愈的地方,箭頭絲絲入肉。

宇文鐸模糊視線之內,隻見那隻手施力一擰,用力一拔帶出碎肉無數。

他悶叫一聲仰倒下去,康釋頃刻間閃出。

“退下!”宇文鐸揮手。

顧見辭桃花眼點點噙笑,“急什麼,避開了要害又死不了人。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

宇文鐸撐著根雕憑幾直起身,扯開一瓶金瘡藥隨便灑在血洞上,眼也不抬:“看來咱們還有彆的相似之處可以聊。那個女人我第一次見她,就刻骨銘心的痛。”

顧見辭看著即將熄滅的太陽:“你還有一炷香的時間棄城逃跑。”

宇文鐸投來目光。

顧見辭愉悅勾唇:“哦,忘了告訴你,天黑之前我要回營,不然她會不放心,吃不下晚飯。你就不用擔心了,這幾天隻用狼狽逃命就行了,餓幾頓馬跑得也快。”

宇文鐸咬著後槽牙,輕嗤:“誰問你了。”

顧見辭古井無波,懶懶擺手:“你的碑文我沒什麼興趣寫,留給你那位二弟如何。”

宇文鐸臉一黑,扶著康釋去的頭也不回。

天黑月昏,家家閉戶。

馬踏碎雪,落下一地狼藉,又很快被新雪覆蓋。

孫啟明攻進帥府,步步疾行,見圍著炭盆烤手的顧見辭,大石落地又禁不住發問:“殿下為何要放宇文鐸回猛川。”

“大遼內廷不能太閒。”

顧見辭落下一句話,接過近衛拉來的一匹戰馬,出城過河而去。

*

“前線還沒有消息嗎?”

“能不能再探再報?”

天太冷,晚飯卻不能多熱浪費柴火。

黑甲勸:“姑娘就先吃吧,這麼冷的天,不補補熱量怎麼能扛過長夜。”

謝君凝口中應承了,叫他忙去,卻提燈掀開了帳篷,打算再去找蘇樾問問,前線可是遇到了坎坷,需不需要支援。

一手提燈,一手拎著些衣擺。

低頭看,一隻靴子幾乎全被埋進雪裡了。

體溫一融,裡頭襪子都有些洇濕。

她正心不在焉,忽見頎長影子投在雪地上。

抬頭煙火撞星辰,鱗甲在夜裡濃墨漆黑,隻有被雪地月光反射出一點點星芒。離得近了隱能感受到,密密嵌連的盔甲罅隙裡,那一點點雪水化開的凜冽鐵腥氣。

“濕了吧。”

“彆動,我抱你回去。”

風雪迷人眼,鐵甲冰寒,顧見辭怕凍著她,伸手替她將狐裘裹緊了些,單手掐住腰肢一提,另一隻手順勢就裹住了她腿彎。

燈一顛滑手滅了,謝君凝從狐裘裡探出雙手,替他捂了捂臉,昏暗中看不清五官,她隻能看到他流暢下頜跟薄色一抿的唇。

她掌心溫度高。

把他臉上落得幾片雪霜花都暖化了。

軟得無處使力,暖得令人生貪。

幾絲雪水癢在櫻色唇上,顧見辭舔舐了一下。

謝君凝“嘶”了一聲,縮回手:“你咬我乾什麼?”

他屈膝頂開氈簾,將她放回牙床上坐,淡然的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大手脫下她濕了的靴子,扒了那雪白襪套。

謝君凝反應過來,動了動圓潤腳趾。

投眼示意他鬆開。

顧見辭扣住她腳踝,扯來炭盆:“驅驅濕寒。”

他捧著她雙腳,那般波瀾不生。

謝君凝有意跟他僵持似的,四目相對,一橫心一揚眉,既有刀兵相交,又生綿綿繾綣。

悄無聲息掐了把掌心。

她掙開腳踝,點水般踢了他護心甲一下。

“把這冰疙瘩換了,回來吃飯。”

那船白慢條斯理縮回了被子下,牙床四角挽著大把鮫紗碎碎銀珠,她側在枕頭上看他,四肢舒展自在,身上壓著雪白狐裘,墨發如潮水直要淹了半個榻。

黑白二色,隻唇上雜了那一星紅。

宛如落了妃淚的湘竹,直撞人心魄。

顧見辭複又想起了那雪白的孔雀,深深在她臉上烙了一眼,笑卻溫和,起身就當著她麵把甲胄一一卸下掛起。

這本就是他從前用的大帳。

無不熟悉。

謝君凝看著他不掌眼的從那分門彆類的櫃子裡,扯來裡袍、外袍、玉帶、大氅、護腕、鞋襪,心裡莫名一陣古怪。

好似唐突闖進了陌生人的寢閣。

頗不自然的彆開臉,還把床帳給打散了。

屏風後顧見辭熱水淨手,挑來鮫紗推她微弓的後背,“起來,試試合不合腳。”

一對綿羊毛鉤的厚襪子,柔軟透氣。

謝君凝靠著床帳,抬膝踩了兩下床沿,顧見辭掌住她腳踝,套上一雙略大的蒲鞋,“先這麼穿著,還壓著兩張鹿皮,明天叫人做了靴子送過來。”

她心事微動,抬頭對上他眼睛。

又飛快移開。

“餓了。”

那幾分刻意遮掩的局促,被他儘收眼底,又被他低眼藏笑刻意忽略。

顧見辭牽住她的手,“吃飯。”

清淡的兩個素炒並糖醋肉一碟、扣碗四樣、蜜棗小粥兩份、細麵饅頭一盤,熱氣與煙火氣很快就淹沒了方才那一點局促。

謝君凝執著竹箸,偏頭說:“前頭打仗順利嗎?”

顧見辭溫了一點兒摻著楊梅的黃酒,冰裂紋小盅裡漾出醇甜。“孫將軍在追擊遼軍,此戰大捷局勢已定,不會有意外。”

謝君凝自知酒量平平,一般不貪杯,但天冷小酌幾杯確實暖胃助眠。她淺嘗了一盅,被楊梅的清口釣上,眯著眼又多飲了兩盅。

打了個哈欠,丟下竹箸。

“你醉了,阿凝。”

顧見辭伸手過去扶她往牙床上,撿起被她遺落的蒲鞋仔細擺在床前,謝君凝已經鑽進了被子裡,眼眸似闔非闔。

他看著她,“我有些冷。”用冰涼的手探進被子裡,試探捉她的手。

謝君凝一把扣住他手指,拉出去,塞進枕頭下取暖。

不甚清醒咕噥:“仗打完我也該走了。”

顧見辭眼神微深,從枕頭下寸寸拿出手,一捏她薰紅臉頰:“那一晚的遲疑,你如今有了答案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