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屏春(七)(1 / 1)

“承免?”

薛見微輕喚了一聲,樹蔭裡的人才察覺到院中她的存在。

“這麼晚了,你怎麼一人在這兒吹風?”

薛見微見他穿得單薄,麵色冷清似乎有心事。

說得越多,破綻才會越多,她不依不饒化身話癆,“有心事?”

承免收回放空的眼神,猶豫了一陣,才緩緩道:“今日我並非有意揣測你,抱歉。”

看來今日這一鬨騰十分有效,承免對她的戒備心不說完全放下,至少也消除了一半。

薛見微哭笑不得,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紙包遞給承免。

當然不再是白日她拿來唬人的青茶餅,而是剛剛央求曲霽明得來的膏藥。

“早晚各一次,我之前摔斷腿時也用過,藥效奇佳,隻是個中獨門秘藥就不給你說是什麼了!”

薛見微舉起三指齊天發誓,“你放心,我用我的人格擔保絕對無毒無害。”

“你…不是扔了麼?”

薛見微一本正經的樣子引得承免嘴角上揚起一個微妙的弧度。他笑了一下,“不用擔保,我自是信的。”

薛見微訝然,“你該不會就為了這件事心存愧疚,專門在此吹冷風?你若不提,我早都忘啦!”

夜色中飄零幾朵鵝黃色的臘梅花瓣,落在承免的肩頭上。薛見微便上手將花朵擇下來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你看,多好的花。”

承免一怔,看著薛見微手心的臘梅,眉眼並未舒展,他輕聲道:“瘦影淩寒傲霜雪,花魂應引亡魂歸。”

粗略算起來也快到李暘出殯的日子,薛見微沒想到承免竟然思念舊主至此,她思忖了片刻,乾巴巴地寬解道:“你若是這樣念著安王,他走得也不安心。”

承免垂眸,“過幾日是我母親的忌日。”

父不詳,母於十二歲病亡。

薛見微心中生出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酸楚,她又何嘗不是呢,母親生她難產,她隻有望著一副畫像憑吊,更彆提父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薛見微都不知該去何處哭墳。

尋常一樣夜中月,唯有臘梅才不同。

此刻的月色並無溫度,照拂在心事重重的兩人身上,仿佛披上一層霜華,更顯淒涼。

薛見微上前用力折下一枝開得正盛的梅花,遞給承免,“拿著,帶你看個好東西。”

說完不等承免回應,她自顧推著輪椅出了北春坊,在幽深的宮道裡如魚得水般熟絡地鑽來鑽去。

承免深知自己腿不能動,說也說不過薛見微,隻能用袖子籠住那枝孤零零的臘梅,免得被夜裡的寒風吹散了花瓣。

須臾,輪椅停在一間廢棄宮院,院中一株枯萎的柿子樹光禿禿地矗立著,寒風刮過樹枝發出刺耳的聲響,倒成了這片蕭索之地唯一的生氣。

薛見微推著輪椅至角落裡,一口枯井靜默無聲地躺在黑暗裡。

承免目光落在深不見底的井中,警惕十足,“你要毀屍滅跡麼?”

“又胡說八道。”

薛見微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掌心貼近井口,感觸了片刻,從承免懷中取過幾朵完整的臘梅花。

“你瞧!”

五指在空中打了個圈,指尖鵝黃色的臘梅宛若驚鴻仙子,在黑暗中蹁躚起舞,留在井口騰空盤旋許久,才流連忘返地墜落。

薛見微的眼角泛起一絲狡黠,“像不像蝴蝶?以前我若是心情不暢快,就會來此處散散心。”

世上之人對於雙親不複的孩子總有千萬般苛刻,即便不是丁蘭刻木事親,也應當苦大仇深磋磨半輩子,才抵得上“孝義”二字。

無人關懷在苦大仇深中成長的孩子要背負多少辛酸。

薛見微明白。正因為切身體會,她更能設身處地地寬慰另一位悼念亡母的天涯淪落人。

她不,她偏不要被過去絆住。人生幾何,即便雙親不在,來路坎坷,她也要像這一株臘梅淩寒獨自開,一任群芳妒。

薛見徵的眼眸在黑夜中熠熠生輝,“現在我將這個秘密分享給你,準許你偷偷快樂片刻,我替你保密!"

她的話像是帶著魔力,手心上鮮嫩芬芳的臘梅還殘餘著薛見微的溫度。

承免很不喜歡這種受人牽引的感覺,可偏偏他不由自主,又鬼使神差地接過夜色裡這點誠意十足的暖意,學著薛見微的手勢,揮手在井口打了個圈。

井底有風吹拂,落花已作風前舞,亂黃墮入枯井中。帶著一身輕盈卸下重重負累。

“如何,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化作這蝴蝶,飄飄然身輕如燕?”

承免不語,隻是用力捏緊膏藥,輕嗯一聲算是應答。

看著承免眉宇間並未消失殆儘的霧靄,薛見微心底惋惜地歎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各家有各家的愁罷了。

翌日,這份愁容便迅速轉移到薛見微的眉宇之間。

此刻她正撐著腦袋,懷裡抱著一暖爐,趴在案幾上打瞌睡,吳掌事丟下一遝厚厚的文冊,責令她儘快將請用這一批庶吉士的奏呈寫好。

詹事府同翰林院已經請了陛下的旨意,明麵上的程序仍舊不能少。

北春坊得寫上奏疏呈給陛下,陛下朱批同意後交與吏部、翰林院一並定奪。

姚觀玉張弘二人一走,北春坊本就不旺的人丁更加稀少,這麼一“簡單”的任務便落在了薛見微的身上。

“愁煞我也!”

薛見微忍不住仰天長歎,心中將楊慎良翻來覆去罵了個遍。

她在侍燈司乾得都是上手的活,能一眼看出私藏的賬本漏洞,或者探明蛛絲馬跡,平鋪直述寫明罪狀用意即可,何曾這樣字斟句酌地寫過奏疏?

要有理有據,要簡明扼要又要婉轉周折,要高屋建瓴,又不能空無一物。

這般既要又要,薛見微隻覺得自己殘餘一縷枉死的魂魄,死不瞑目地掛在冊子上。

嗯……說不定死之前能寫出來吧?

“篤篤”兩聲,有人敲門。

門外一人掀開簾子推門而入,是承免。

他朝薛見微點頭致意,薛見微正心煩意亂至極,也懶得同他寒暄,隨意點了個頭又埋進紙裡。

承免目不斜視轉動輪椅,行至一旁的多寶架上取了一本書,又匆匆離去。

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刻,簾子放下的空隙中鑽進來寒風肆意,吹動地上零零散散扔著廢去的紙團。

夜已深,空空浪費了時間,但收效甚微。地上的紙抱團取暖,仿佛在恥笑薛見微頗為滑稽的抓耳撓腮。

薛見微索性爬起身子,走到書架上摸索一番,閉門造車是行不通的,還不如看看有無可以借鑒的前車。

一列列看過去,她的目光落在一本極薄的冊子,薛見微兩指一捏,不過幾頁,但被人精心裝訂,塞在一角裡。

翻來扉頁,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請誅賊臣書》,看樣子是草稿,除了勾去幾條冗餘的句子,全篇一氣嗬成,暢快淋漓精妙絕倫。

這是和光二十二年,承免攥寫的清繳睿國公的罪書。翰林院大學士於仕傑憑借這一篇《請誅賊臣書》當眾斥責睿國公數條罪證,聲色震厲,轟動朝野一戰成名。

薛見微一怔,目光掠過睿國公私采燎陽鹽礦、亂政滋弊等等十宗罪,落在一行字上。

“和光一十八年驚雷久不聲,燎陽地震與日月交食之變,觀天司占雲“賊人專政”。

而後一句,被毛筆勾畫成了一條墨痕。

薛見微從懷裡掏出一個鼻煙壺放在燭火上烘烤一陣,升起的煙氣熏在紙張上,她舉起來透著光,將毛筆劃痕下的逐漸浮現的筆跡辨認出來。

“陛下聽信賊人所言請術士入宮清君側……”

薛見微眉頭緊鎖,所以觀天司占出賊人專政,本來劍指睿國公,陛下卻聽信睿國公所言借刀殺人,由術士入宮聲稱清君側,清殺了他人。

和光一十八年,正是父親入宮失蹤的年份,這幾年她在宮中將和光一十八年發生的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搜羅得爛熟於心,不放過一絲可能,何曾有過請術士入宮清君側過?

“篤篤”兩聲清脆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薛見微迅速將冊子塞回原處,一個閃身至門口,“誰?”

她起身一看,來人依舊是承免。

奇了怪了,往日神龍不見首尾的人,今兒已經來這小小的屋裡第三趟了。

薛見微奇道:“你腿好利索了,閒不下來啊?”

“......”

承免無語至極,他從禮部商議安王出殯之事回來,便見到薛見微在此處,同旁人問了兩句,才知道吳掌事安排了她書寫奏疏一事。

這麼簡單的事情,居然從黃昏一直磨蹭到了深夜,一篇文章寫不出來,地上的紙倒是糟蹋了不少。

他眼神一瞥,書架上被他刻意塞進去露出個角的冊子,整整齊齊夾在一眾書籍之中。

看來薛見微已經看過他的文章了。

天下文章一大抄,薛見微隨意從冊子上抄錄一兩句,東拚西湊也該寫完了吧?

不曾想,燈火通明,全然不見熄燈之勢。

他隻好借口取一本書、拿一根寫得趁手的毛筆,進來不漏痕跡地朝案幾一看,很好,鎮紙下還是白紙一張。

承免麵無表情,斜睨一眼地上的紙團,“彼此彼此,你也忙得很,我就不打擾了。”

他轉動輪椅正準備出門,薛見微眼眸一閃,眼疾手快拽住承免,幾乎是哀嚎起來,“救我!”

薛見微拿出點苦口婆心的架勢,“承免,你知道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常言道好人一生平平安安……”

說著她兩手一拍,單指有節奏地擊打在輪椅上,好似是在敲擊木魚,“難道你不想給自己積攢一點功德?”

承免雙眸一垂,“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