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1 / 1)

今日跟著崔沅來鬆元寺的是桑枝,她在身後扯了扯崔沅的衣角。崔沅將心緒平複,嘴角挽出笑來,“並不礙事,姑娘言重了。”

嶽無雙如今的身份,是裴行知生母寧姨娘娘家侄女兒寧臻,寧姨娘的兄長在去年平定湘南叛亂中立了大功,封了定南伯的爵位,成為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連帶著寧姨娘在榮安侯府的地位也高了不少,也正是因此,梁首輔才會有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裴行知。

崔沅一直都想不明白,既然裴行知與寧臻青梅竹馬的情分在,又有這一層關係,為何兩家沒有親上加親的打算?

“阿沅,原來你在這兒,真讓我好找,以為你走丟了呢。”是沈玉芳尋來了,她走近就看見了寧臻二人,稍一驚訝,“真是好巧,梁六姑娘與寧姑娘也在呢。”

崔沅立時反應過來,原來寧臻身旁的這位就是正要與裴行知議親的梁家姑娘梁韻然。

因楊氏讓人來找,沈玉芳笑著與梁韻然二人打了招呼後就與崔沅離開了。崔沅既然決定不再摻和進裴行知的任何事情裡,也就不想與寧臻有過多接觸,隨即就將今日偶遇的事情拋在腦後。

晚間是與章夫人一起用的齋飯,章夫人也問了崔沅幾句話,崔沅都用心在答,目前看來章夫人對她還是滿意的。

今日在馬車上顛簸了近兩個時辰,入寺後也未怎麼歇息,崔沅回到寮房後就吩咐桑枝洗漱一番歇下了。

白日裡熱鬨的桃花林也已經沉寂下來,而桃花深處,隱有人聲傳來。

“今日寺裡可有異常?”一名男子雙手背在身後,頭微抬望向月亮,清冷月光透過樹枝灑在他身上,將他麵龐棱角精心描繪。

而他身後有一女子正抬手去摘離她最近的一簇桃花,“無異常,就是這寺中今夜留宿的人有些多,長寧侯夫人和章家夫人皆在。”

男子頭稍一側回,“聽聞這兩家在談婚事,與我們所行之事無礙。”

女子有些詫異,哂笑一聲,“這些內宅事,你倒是比我都清楚。”

“不過是在沈俊林那裡聽了一耳朵罷了。”男子正是裴行知。

寧臻不過是開個玩笑,下一瞬正色道,“神醫江信的消息,是否為真?”

“是真是假,今夜一探便知。”

“那你當心。”寧臻囑咐道,若是江信真被囚禁在這鬆元寺中,那身邊必定會有高手看守。

裴行知應了,“放心,你且先回房去。”

寧臻此次約梁韻然一同到這鬆元寺來,為的就是萬一出現意外,好為裴行知打掩護的。

崔沅睡到夜裡不知幾時被渴醒了,她不想喊醒桑枝,便躡手躡腳自己下了床,摸黑走到木桌前,借著稀疏月光為自己倒了杯冷茶水,一口氣灌了一杯喉嚨的灼燒感才得到些許緩解,正當她準備倒第二杯茶水時,窗戶那邊傳來了響動。

床榻邊睡著的桑枝好似被驚醒,隻不過還未能喊叫出聲就已經沒了聲響,崔沅擔憂是賊人暗害了桑枝性命,正準備大喊呼救,可還是賊人的動作更快些,她的嘴被死死捂住。

賊人生得高大,力氣也大,隻是他身上的味道怎麼讓她這般熟悉?而賊人已經抬起手,打算一手刀把人先敲昏,忽聽崔沅細微的聲音喚道,“裴行知。”

賊人……裴行知沒下得去手,並不是因為對方叫出了他的名字,而是他也聽出了,是崔沅的聲音。

不待他回應,瓦屋頂上有腳步聲掠過,二人都不由屏息,直到這腳步聲消失,裴行知才放開崔沅,崔沅扶著木桌喘了幾口氣,方聽裴行知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裴行知身上有一股幽微的蘭花香,這當然不足以讓崔沅確定他的身份,而是這蘭花香中還參雜著幾縷檸檬草的味道,這就是裴行知常用的香囊散發出的味道。而這個香囊,是從前崔沅送給他的。前世嫁給裴行知後,崔沅也問過他為什麼會一直戴著這個香囊,當時的她天真以為,裴行知對她是有情的,然而裴行知隻是漠著一張臉說習慣了。

“這個香囊……是我離開桐城那年送給你的。”

崔沅怎麼也不會想到,她會與裴行知在如今這般情境下相遇,簡直讓她措手不及,一時不知作何心態。

裴行知也是一默,他仍記得那個時候的崔沅,遠比現在要活潑生動,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意圖來掩蓋父親將她孤身丟到長寧侯府寄養的落寞難過,還不忘囑咐他努力讀書,香囊裡的檸檬草就是用於他深夜苦讀提神醒腦的。

崔沅十歲那年,繼母陳氏生下了崔家唯一的男丁後,嫌崔沅留在家中礙眼,就說服崔賢將她送到了鄉下祖宅中養著,隻讓她帶了桑枝與連枝兩個差不多年歲的丫頭,實際上與讓她自生自滅也沒什麼區彆。

也是那一年,崔沅在河邊玩耍時,救下了身受重傷他。

“你怎會深夜出現在這兒?”靜謐的夜讓崔沅隻能沒話找話般問他。

裴行知思緒從七年前回到眼下,臉色也驀地冷凝下來,“出了些意外。”

他似乎怕崔沅追問,緊接著說,“小滿,今晚之事不能說出去,日後若是有機會,我會同你解釋。”說完不等崔沅回應,他就已經原路離開,如一陣風,來去無痕,徒留崔沅在原地。

小滿是她的乳名,如此喚她的人卻已經沒有幾個,一聲小滿,裴行知是篤定崔沅會替他隱瞞。

可是他憑什麼?崔沅忽然生出這個念頭。

緩過神來的崔沅立馬上前查看桑枝的情況,還好隻是被敲昏了。崔沅挪回床邊坐著,心緒忽然沉重起來,像是有塊泥石壓在心頭,快要讓她喘不過氣。

有時候她真覺得,她對裴行知的情意他心知肚明,隻是裝糊塗。

從十歲那年她將重傷的裴行知從河裡撈起來後,二人便結下了緣分,她與裴行知成了鄰居,裴行知長得好看,就是性格冷淡了些,但崔沅恰好是愛美又愛玩的年紀,每日都會敲開隔壁的木門,給他送些點心,順便瞧瞧他在做什麼。

起初,隻是裴行知身邊的小廝來開門,接了東西道了謝也就沒了後續,也許是崔沅太執著,也許是對方覺得隻收不送太不禮貌了,她也能收到隔壁送來的東西,不過都隻是放在門口,沒見到人也沒有署名,但她知道就是隔壁送的。有時是一個小玩意兒,有時是一串糖葫蘆,東西不貴重,卻使二人越走越近。

有時裴行知在屋內讀書寫字,她就在一旁作畫,有時也纏著裴行知教她寫字,裴行知外表一如既往地冷淡,崔沅卻感受得出來,他對自己越來越有耐心。

可惜這樣的日子隻有三年,繼母林氏勸父親將她送到外祖家長寧侯府寄居。說好聽了那是外祖家,可她母親隻是庶女出生,又不得當年的侯府主母,如今的侯府老太君喜歡,那侯府裡的人始終都與她隔上一層,她在府中除了自己根本就無任何依靠。

三年的相處,她原以為對裴行知就像是兄長一般,後來年歲越長,才發覺那是朦朧的情愫。隻不過被她狠狠壓在心底,就連落水一事後,榮安侯府上門提親,婚事定下,直到成婚,她也不敢對裴行知說出那些喜歡,就因為這門婚事是她的錯誤導致。

與裴行知重逢,她才知道裴行知原來是榮安侯府的公子。兩人仿佛刹那之間生出的默契,隻當做互不相識,偶爾相遇於無人時,才會多說兩句,也多是疏離客套的問候。

今夜,是他們近來話說的最多的一次。

裴行知身世複雜,背後牽扯甚多,所以也對她隱瞞過多,這些她可以理解,但不願意再次陷入那泥沼之中。

因為她還不能確定,她前世墜樓一事是否與裴行知有所關聯。畢竟隻要她不在,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立嶽無雙為後了。

若真是裴行知所為……她會為自己報仇嗎?

答案是會,一定會。

忽然崔沅覺得她的新生有了更需要去做的事情,可隨即又偃旗息鼓,前世已往,她還怎麼尋求真相?

能做的不過是長教訓,切勿重蹈覆轍,離那些要命的事情遠些。

崔沅依靠在床邊,輕闔上雙眼,就在這忽而迷茫忽而清明之中回憶往事,追索蛛絲馬跡。

一件件小事在她腦中炸開,散成小火花四處迸濺,明滅間她腦海中閃過桃花林中嶽無雙的臉,還有方才黑夜中裴行知的身影。

崔沅猛地睜開眼,是了,怎麼就這般湊巧,嶽無雙白日相約梁韻然到鬆元寺,晚上就有裴行知夜探鬆元寺。

方才屋簷頂上的動靜,分明是有人在追尋裴行知,裴行知無奈之下翻窗到她屋內躲藏。

也許,裴行知一開始要去的是嶽無雙歇息的寮房。

他在找什麼,他們今夜的目的是什麼?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很多時候,他與嶽無雙都在共同謀劃。

崔沅的心一抽一抽地,有些酸疼,方才那一聲小滿也跟著略顯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