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大夏,天瑞三十年盛京,金桂飄香,晴去雨落。

灰蒙蒙的雨霧之間,行人簇擁在巷子裡水泄不通,踮腳圍觀。

人頭攢動,圓心之內,身著青色蝶紋雲錦長裙的女子跪俯在地上。

眼神悲憫,白皙手掌上沾滿血跡,已然不見本色。

“小姐,您衣衫都沾上血了,我們快回去吧!”

侍女的聲音從一旁傳來,盛願低頭,才發覺新換的衣裙,被血跡染得深紅。

她隻稍稍蹙眉,抬起小臉,衝丫鬟雪青笑道。

“把那小孩的腿接上!我們便回府!”

不遠處,一對衣衫襤褸的母子,緊緊簇擁坐在地上,分外可憐。

雪青無奈搖頭,左顧右盼,沒見到相府的人,這才語氣和緩。

“若非從宮裡出來,主母柳氏和二小姐去了英國公府,這要是瞧見您當街救北狄戰亂逃難之人,必定跟相國大人告狀!”

盛願單手撐著黏濕的地,勉強站起。

“正因她們不在,我才敢出手。還好京城內,沒人認識我們。”

她拎著藥箱,扶著雪青的手,環顧四周。

巷子往日還算寬敞,可今日圍著看熱鬨的人,顯得逼仄,他們眼神詫異,像是好奇救人的女子是誰。

盛願撇過眼神,無視著他們投來的好奇目光,隻往地麵看去。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他們的手腳以及後背,皆有新傷,像是刀劍所為。

她雖緊急施救,敷上了止血藥粉,好歹止住了血。

可若是不轉移,任憑雨淋,他們亦活不久。

盛願臉上憂愁又添幾分,並非她不想救人。

隻是她才從鄉下來盛京,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

雖貴為相府養在鄉下十幾年的嫡長女,可是母親早死。

父親早已娶了英國公府獨女柳氏,有兒有女,她就更無人問津了。

一月前,她尚在距離盛京,千裡之外的不毛之地南平,收到主母柳氏的書信。

信中言辭懇切,盼她回京團圓,她思來想去,便來了盛京。

雪青攙扶著盛願,走到那對衣衫襤褸的母子跟前,婦人臉上一道刀疤甚是嚇人。

懷中小孩抱著破舊的撥浪鼓,右腿擺的方向奇異,看著生疼,但他咬牙不出一絲聲音。

“小姐,這孩子的腳?您覺得能接上嗎?”

盛願隻蹲下,才輕輕觸碰孩子的腳,便被那腿折小孩往前一撲。

她措不及防,往後一倒,白皙的手磕在參差不平的石板上。

滲出殷紅的血跡,滴落在本就臟了的青色衣衫上。

雪青趕忙上前拉著盛願,衝著那對母子怒吼道。

“你這小孩子怎麼回事?我家小姐好心救你們?你們怎麼可以如此對她?”

“哼?用不著你們這些人假惺惺的!”小孩子聲嘶力竭,眼中含淚。

“我爹爹都死在北狄了,你們京裡的貴人們忙著給公主過什麼及笄禮,把我們全關在外麵不給進來!”

盛願聽得這話,垂下眼眸黯然,孩子此言不虛。

她今日著新裝,正是為了太子殿下的妹妹安瑞公主及笄禮。

京中所有貴眷幾乎都去了,宮裡繁燈如晝,觥籌交錯。

如今才從宮中盛宴出來,回府路上,卻遇見了強闖進京,北狄邊境戰亂投奔京城的難民。

聽貴人們說為了公主高興,不讓他們留在城裡鬨事。

特意把他們全趕到京郊,不成想他們如此膽大包天又闖進來。

許是因為今日連綿的雨,城郊無處避寒,才如此進城來尋求庇護……

她往方才施救過的人望去,有死有殘,想必他們身上的刀劍之傷。

應是負責京中城防的兵馬司守衛大肆驅逐,見人不配合,不惜殘害平民所為。

畢竟安瑞公主,可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女兒。

她若是不高興了,那倒黴的就該是京城的兵馬司了。

一想到此處,盛願冷眉一橫,忍痛爬起來。

搜著藥箱裡的工具,直到找到趁手的木架,才冷靜地盯著這對母子。

婦人眼神警惕,而小孩則撇過臉去,不看她。

“我要是不救你,你這腿廢了,以後還怎麼替你爹爹報仇?”

盛願聲音冷冽,她示意雪青上前幫忙,就要綁小孩的腿。

小孩一聽見父親字眼,即便仍舊怒目圓睜,卻不再抵抗盛願的救治。

他疼地咬緊母親絲薄的衣衫,愣是不出一聲。

婦人不免心疼,才抱著孩子的頭,埋在懷中。

良久,盛願拿著一沉甸甸的藥包,遞到婦人粗糙的手上,語重心長囑咐道。

“這藥你給他一天一換,細粉外敷,藥材煮水送服,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婦人不再用審視的目光冷眼看她,感激之情溢於言表,才想說些什麼。

身後一聲響亮的馬嘶聲,打斷了她,將眾人目光吸引而去。

“東城兵馬司查案,閒人速速退散,不然同罪論處!”

先來的軍士盔甲錚亮,威風凜然。

此話一出,圍觀的百姓四下散去,隻留下一地受傷難民以及盛願雪青二人。

之前回府時,盛願為了救人,假意下車閒逛,把相府隨從及車,都先遣了回去。

來人一行數十人皆身穿盔甲,胸口徽章明顯。

盛願一見徽章,確定是東城兵馬司的守衛。

當初她進京的時候,便是從東城進的門,她向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所以記得。

盛願警惕地盯著他們,這些人倒是沒有第一時間上來為難她。

有幾人檢查地上的人,粗暴翻動,顧不得難民痛得吼叫,他們似乎在尋找什麼。

兵馬司之人負責京城守衛,想來是為了這些闖進京城的難民而來。

雖說是安瑞公主及笄禮,可縱然她再不喜這些流民,又何至於讓兵馬司之人如此草菅人命?

盛願站在一側,清眸掃視兵馬司之人,暗自揣測,心生鄙夷。

遠處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盛願尋聲望去。

“嫌犯找到了嗎?他身受重傷,必逃不出這幾條巷子!”

說話之人騎著馬,一拉韁繩,逼停了馬,此人一臉橫肉,怒氣衝衝。

“稟報副指揮使,並未發現嫌犯。這些都是闖進城裡的難民,是否趕出城去?”

“礙事!全趕出去!”

副指揮使話音剛落,盛願隻覺得背後有人扯緊她的衣裙。

往後撇過頭,竟是方才那對母子,眼神殷切,像是不願被帶走的樣子。

盛願本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她相府嫡女的身份。

可如今為了保下這些人的性命,不得不利用相府的威名了。

她方想開口,那副指揮使卻騎著馬,耀武揚威近身。

他的眼神毫不避諱地落在身上,她冷著眼對抗他不懷好意的目光。

盛願一瞪眼,他反而更來勁,上下審視。

她忍無可忍,正要報上自家名號喝退他時。

巷口又傳來響亮揚鞭聲,眾人遠望巷口,隻是好奇。

唯有盛願,瞳孔一驚。

兩匹上等雪烏騅威風凜凜,駛進了巷子,聲音轟隆。馬車車身富麗堂皇,並非尋常人家所能用得起的。

雪青臉色煞白,拉著盛願,“主母的馬車回來了,小姐我們快跑!”

可她身後卻被那婦人緊緊拉扯著裙子,盛願想跑也跑不動。

眼見馬車還未停穩,車裡的人就走了出來。

“這不是東城兵馬司劉明副指揮使嗎?怎麼在大街上攔著我家姐姐,意欲何為啊?”

盛雲夕扶著丫鬟的手慢條斯理地從車上下來,滿頭珠翠,身上穿著宮裡才賞下的織金錦緞。

雖十分顯貴,卻畫蛇添足,像隻花孔雀。

“姐姐?”

劉明難以置信,再瞧盛願一眼,拿著韁繩,快速從馬背上滑落。

他自是知道馬車上的女子,為右相大人的千金盛雲夕,可從未聽說,她還有個姐姐?

“竟是相府千金,卑職真是眼拙,衝撞了小姐,還請小姐海涵。”劉明說完向盛願抱了拳。

盛願勉強點點頭,他雖然道歉得利落,可他眼神裡,並不似真有歉意。

盛雲夕邁著婀娜的步伐而來,隻見姐姐盛願衣衫皆是血汙。

地上血泊一片,傷員數十人,丫鬟雪青還拎著藥箱,便有了猜測。

“沒想到姐姐從鄉下而來,還懂得醫術?”盛雲夕此話陰陽怪氣,直勾勾盯著盛願。

“才在宮裡用不入流的香料,巴結上戶部尚書夫人魏氏,今天又在街上救人,真是貴人事忙。”

她話鋒一轉:“隻是,父親若是知道你身為大家閨秀,在街上拋頭露麵,渾身汙穢,會不會生氣呢?”

盛願臉色一沉,自她回京一月,盛雲夕明裡暗裡找過她多次晦氣。

每次都夾槍帶棒,一絲風吹草動,都要鬨到父親跟前。

而父親卻隻向著盛雲夕,她這非一母所生的妹妹。

這幾日,父親話裡話外,似有遣送她回南平之意。

若非盛願回京,還有一項極為緊要之事,她可不願意受妹妹三天兩頭的悶氣。

當年母親之死眾說紛紜,她雖年幼卻把這件事記在心中整整十年。

無數次寫信給父親想要回京,皆石沉大海。

如今主母柳氏主動邀請,她豈能不應邀?

父親為何數十年把她們母女晾在不毛之地南平?哪怕流寇作亂,也不聞不問?

母親當年慘死,為何他不追究?

一想到這些,盛願雖心中澎湃,但麵上平靜如水。

她自然明白妹妹盛雲夕如今所作所為,不過是忌憚她分走父親的寵愛罷了。

既如此,那就成全她。

盛願沉思,她還要在盛京呆很久,才能查清所有真相。

她需要時間,她還不能回南平。

思忖後,盛願嗚咽著掩麵而泣,假裝在盛雲夕麵前哭了起來,走上前挽住她的手。

“還請妹妹不要告訴父親,我救這些人,隻是聽了那尚書夫人的話。”

“我,我不想回南平。”

盛雲夕杏眸打轉,倒沒有甩開她的手。

隻見盛願手上血跡斑斑,她似乎也受了傷?

不過這名義上的嫡姐進京回府後,便是參湯不離口,一副風吹就倒的藥罐子樣,受傷亦是尋常。

“你不想回南平老家,這與尚書夫人有何關係?她同你說什麼了?”

“方才在宮裡,戶部尚書夫人曾與我言,聖上要廣施恩澤,先救京裡流竄的邊境難民,還要派遣皇子替陛下親征北狄。”

盛願湊近她,故作神秘:“我聽說,尚書夫人乃當今皇後堂妹,想必她的話不假。”

盛雲夕一聽不禁發笑,到底是鄉下來的,這等消息都要聽說?

繼而眼神發亮,“所以你就想投其所好,救人落個好名聲?好讓父親誇你,免得被送回南平?”

盛願眼眸中噙著淚,像是被戳破心事,羞愧地低頭。

眉眼卻悄悄盯著盛雲夕的反應,見她沾沾自喜,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姐姐真是用心良苦,既然姐姐受傷了,不如我替姐姐安頓好傷員吧,畢竟你剛回盛京,也不明白如何處置。”

盛雲夕輕撫她的手背,轉頭吩咐雪青。

“雪青,好生送我姐姐回去,要是再傷著了,我就去告訴爹爹,把你攆出去!”

雪青行了禮,上前挽住自家小姐。

離去之時,那對母子仍不放開盛願的衣裙。

盛願心中生疑,隻得尋了由頭,這對母子是南平親戚前來投奔,這才將他們一並帶走。

拐了一個深巷子,轉彎處,盛願悄悄回身觀察。

見妹妹盛雲夕,利落地指揮兵馬司的人轉運傷員。

兩旁夾道百姓,誇讚盛雲夕心善,盛願便會心地往相府反方向走去。

雪青並不明白為何盛願要往反方向走,分明再過兩條巷子即可回府,隻得耷拉著臉。

望著身前那對走得一瘸一拐的母子無神,越走越冷清,四下無人,甚是冷僻。

“小姐,我們把他們送到這,給點錢就走了吧,這裡怪可怕的,萬一……”

盛願腳步停下,前頭那對母子也停下。

她未等他們轉身,冷聲說道。

“此地遠離兵馬司的搜捕,我想你們應該安全了。我不想知道你們的真實身份,速速離去,今後不要說見過我。”

刀疤臉婦人抱著孩子轉身,遠遠對著盛願鞠躬。

她一臉鄭重,“若妾身與孩子順利脫險,必定不忘盛大小姐的救命之恩!”

話畢,婦人抱著孩子轉身就跑,隱沒在無人的深巷之中。

秋日裡已無蟬鳴,隻有開得極盛的桂花,花落有聲,落了一地碎金。

“小姐,你為何知道,他們身份有異?”

盛願倦怠地盯著那對母子消失的方向,隻覺得眼皮沉重,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著。

“都是逃難來的,為何這腿折稚童,還能用著金子做的長命鎖?”

“更何況,你見方才那婦人離開時,言辭謙卑,不像白丁,倒像是讀過書的。”

盛願揉著沉重的腦袋,今日發生了許多事,以她這副身子骨能撐如此久,精力早就山窮水儘。

才邁出去幾步路,霎時重重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手上才結痂的傷口撞在地上,頓時破裂,鮮紅血跡順著掌心蜿蜒而下,緩緩流淌在地上。

濃厚的血腥味道夾雜著桂花香,充斥著整條雨霧巷子,飄得悠遠。

雪青驚呼一聲,衝上去將要拉起倒在地上的盛願。

耳畔風聲突鳴,雪青脖頸卻突然被一隻大手掐緊,她喉嚨艱難上下翻滾,整個身體被抓著騰空而起。

她勉強掙開雙眼,窒息感逼得她滿臉通紅,眼前一片昏暗,眼角餘光。

側身隻瞧見一個頭戴黑帽,身長八尺有餘的魁梧的黑衣人。

帽沿下眼睛像是暗夜裡狩獵的獸瞳,明亮卻猩紅,仿佛一頭狂暴的猛獸,失去了理智。

“放……放開我……”

她拚命掙紮,卻無濟於事。

那人鬆手,雪青霎時倒地,在意識失去的下一瞬。

黑衣人蹲下,粗暴地抓起盛願白皙稚嫩的手,垂涎若渴地衝著血液滲出之處,咬了下去。

“混蛋……小……小姐……”雪青咬緊牙關,不甘心地昏了過去。

盛願夢裡是數以萬計密密麻麻的蟲子,張牙舞爪向她湧來,一點點被蟲子淹沒。

她躺在血泊之中被撕咬,窺不見一絲天光。

下一瞬,她被痛楚驚醒。

一睜眼,霧蒙蒙的視野裡,仿佛一堵黑色城牆的怪物,跪在她腳邊。

長袍之下手掌寬大,指節分明,將她的手緊緊抓著抵在唇邊,薄唇嘴角掛著暗紅血色。

盛願感到體內之血正在悄然失去,猛地抽手。

卻被那人警覺,稍用勁,就將她整個人扯進他的懷中,近在咫尺。

她才看清眼前之人並非什麼嗜血野獸,而是一個相貌俊美的少年。

劍眉淩厲,閉著的眼眸狹長,眼睫如墨羽點綴,鼻梁挺拔似山嶽。

少年灼熱的呼吸噴發在她的指間,貪婪地吸食著她的血液。

這還是她第一次與一個年齡相仿的異性如此親近。

她有一瞬的錯愕,她好像,在哪裡見過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