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裡探花(六)(1 / 1)

此案與君無關 司勿念 4213 字 4個月前

任成化攥緊了雙手,手上剛才作畫時沾染的墨跡顯得格外明顯。

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隻是默默不語。

要從哪裡說起呢?是從那年上元節佛寺中初相逢說起,還是從自己執意學畫、不願科考,被家中逐出,卻因公主的一句仗義執言得以安身的往事說起呢?

那時的她,亭亭玉立,不僅欣賞他的畫,還將他帶入宮中,舉薦給皇上。從此,他才有了今日的聲名、地位,甚至是如今的這一切。

可她終究是這個王朝的公主啊。他不過是個落魄的畫師,靠她的庇護才能為世人所知。哪怕如今被世間稱道,他在她麵前,依舊卑微得如同塵埃。甚至,現在都描繪不出她那秀美的五官。

“我不配。”他喃喃自語,聲音低到聽不見。

李長曳微微一愣,隱約聽見,卻不甚明白,忍不住問了一句:“什麼?”

“我不配!”這一次,任成化像是下定了決心,忽然抬頭,幾乎是吼了出來。

他攥緊拳頭,雙眼微微發紅,聲音顫抖:“可那趙探花,他配嗎?他不過是官場上的一顆棋子,靠著家世和迎合權貴才得了幾分虛名。他的畫毫無生氣,全是徒有其表的平庸之作!他還有那麼多紅顏知己,憑什麼……憑什麼他就能站在公主旁?”

他越說越激動,語氣中的嫉恨幾乎遮掩不住。他頓了頓,忽然轉頭看向陶勉,目光直直地盯著他,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帶著某種說不清的情緒。

“如果非要挑一個人。”任成化聲音微沉,帶著幾分不可捉摸的意味,“我倒寧願是你。”

陶勉眉頭微微一皺,神情看似平靜,但眼底閃過一絲無奈,半晌沒能接上話。

屋外,趙霆抱著手,靠在門邊,聽著裡麵的對話,嘴角微微抽動,心裡暗暗想:嘖,現在確實是他了,還真是造化弄人。

李長曳眉頭微蹙,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一絲梗塞,但此時探案要緊,她壓下情緒,語氣平靜:“所以,趙探花的毒,是你下的?”

任成化聞言,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冷笑著反問道:“毒?趙探花不是溺水而亡的嗎?”

他微微仰頭,竟輕笑了一聲,笑意裡夾雜著嘲諷與解脫:“這種人,果然自有天收。”

然而,下一瞬,他的笑容僵住了,像是想到了什麼,目光閃動,臉上的神情變得複雜起來。他低頭沉思片刻,再抬頭時,目光裡多了幾分決然:“是我,是我下的毒。”

李長曳的目光微微一動,不動聲色地抬眸,與陶勉默契地對視一眼。

片刻後,李長曳開口,語氣緩和卻帶著一絲探尋:“隻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是何時在茶杯裡下的毒呢?”

任成化冷哼一聲,臉上的神色漸漸恢複冷漠:“自然是他還在宴席上的時候便下了毒。”說完,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身影淹沒在窗外的竹影中,“他這種相好無數的人,根本配不上公主。”

此時,山門外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急促而雜亂,隱約還夾雜著幾句低聲交談。

任宅前,原本靜謐的小路,此刻青苔被踩得淩亂不堪,一行人正快速走近。為首的女子珠翠滿頭,頭上的釵環在快速的步伐中輕顫,竟帶出幾分淩厲之意。

趙霆本要上前查看,剛邁出幾步,便見一群人迅速逼近,他目光落在那為首之人身上,便立刻停住腳步,恭敬地躬身相迎。

“陶哥哥,怎麼拋下我,案子也不查,跑到任畫師這裡來了?”為首女子嘴角含笑,語調輕快。人還未到,聲音已先傳入廳內。

廳內,陶勉起身站立,表情依舊平靜,他的視線掠過身旁的李長曳,垂在身側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李長曳聞言,眉頭微蹙。

兩名宮女快步向前,將廳門推開,隻見億楓公主身著一襲華貴的宮裝大服,抬頭挺胸,舉手投足間儘顯皇家風範。

她徑直走了進來,直直望向任成化,未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她身後緊跟著孟家小姐孟素華,以及一眾隨侍的宮女嬤嬤,廳內一瞬間被擁擠得透不過氣。

陶勉看著這熟悉而又顯得格外隆重的陣仗,心中不由暗歎:這公主的架勢,倒是比在宮中之時更上一層。

億楓落座後,目光掃過廳內眾人,最終再次定格在任成化身上。她眸中情緒複雜:“任畫師,這是你家,你坐下說話。”

任成化身子微顫,卻依舊未動,他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隻是垂下了頭,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億楓隨即將視線轉向陶勉,語氣雖輕,卻帶著幾分壓迫:“陶哥哥,你不打算解釋一下嗎?”她的聲音平靜,隻是未有一絲讓陶勉坐下的意思。

陶勉心想,這氣勢真是和她父皇學得一模一樣。他抬眼看向億楓,行禮道:“公主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這裡的?”

億楓公主笑意不減,靠在椅背上,慢條斯理地說道:“本宮想知道的事情,自然會有人告訴我。”

廳中頓時安靜下來,眾人屏息靜氣,似乎都在等著陶勉開口。

陶勉神色未動,淡然一笑,語氣平穩:“任畫師略有嫌疑,所以才來探查。”

億楓眼神微斂,語氣依舊帶著三分笑意:“陶哥哥,嫌疑兩個字從你的嘴裡說出來,未免顯得太重了些。任畫師忠心耿耿,又深受我父皇賞識,怎麼可能與這案子扯上關係?”

陶勉抬眼看她,目光堅定:“公主,查案講的是證據,不是賞識。”

億楓的笑容稍微一滯,但很快恢複如常,身子微微前傾,直視陶勉:“既然如此,那陶哥哥倒是把證據拿出來給本宮瞧瞧?”她的聲音帶著些許壓迫,廳內的空氣似乎又冷了幾分。

話鋒一轉,她抬手指向一旁的李長曳,笑意淡淡:“或者說,你身邊這位小官,本就是嫌疑犯。也不知你攜帶疑犯出逃,該當何罪?”

陶勉眸中一絲光亮閃過,聲音低沉有力:“公主,李長曳不是疑犯。”

廳內霎時陷入靜默,億楓與陶勉兩人目光對峙,氣氛一瞬劍拔弩張。空氣仿佛凝固,連站在一旁的孟素華都不由得攥緊了手中的絹帕,不敢出聲。

片刻後,孟素華輕咳了一聲,抬眸笑道:“憶楓,我想陶大人定是為了查案,才會帶著李典史至此。這其中必有緣由,你也彆太動氣了。”

她目光輕轉,落在陶勉身上,微微一笑,語氣中透著一絲調和的意味:“陶大人,您也知道,憶楓素來性情直爽。若是有什麼誤會,說開了便是。”說罷,她眼神悄然掃過廳內眾人,目光在李長曳身上稍稍停頓了一瞬。

孟素華自幼便親受其祖孟丞相的教養,雖麵容與憶楓公主相似,但性格卻完全不同。她性格柔和,更懂得如何在各種場合中拿捏好分寸,加之與三皇子定下婚約,因而深得宮中上下的好感。此刻,她柔聲開口,既在為億楓解圍,也為陶勉留了幾分情麵。

廳內氣氛稍稍緩和,卻仍舊帶著隱隱的火藥味。

這時,李長曳上前一步,拱手行禮,聲音平穩而有禮:“公主殿下,孟小姐,此事並非陶大人之意,都是因案情緊迫,才由微臣隨陶大人前來探查。陶大人一心為案,未及向殿下稟報,乃微臣之疏忽。若殿下容許,微臣願詳細說明。”

億楓公主眯了眯眼,視線落在李長曳身上,沉默片刻,冷冷一笑:“你倒是比陶哥哥會說話。好,那你說。”

李長曳沉穩地抬起頭,語氣清晰而堅定:“我們發現,趙探花是先中了毒,然後才墜入河中溺水身亡。”

此言一出,廳內眾人神色微變。孟素華掩住嘴角,驚愕地低呼了一聲:“竟是毒殺?”

億楓公主的臉色微微一沉,目光如刀般掃向李長曳:“這話可有證據?你可知,趙探花的死事關重大,稍有差池,便是欺君之罪!”

李長曳麵不改色,剛欲開口,卻被陶勉截住。他抬頭迎上億楓的目光,語氣篤定:“已有仵作確認,死者體內確實殘留有毒物。”

億楓眸色一厲,周身氣勢更甚,正欲追問,李長曳忽然開口:“隻是——”

億楓眉心微蹙:“你直說。”

李長曳目光掃過廳中眾人:“種種證據表明,這毒……極有可能是公主身邊之人所下。”

這話一出,廳內頓時響起一片吸氣聲。億楓公主眉頭緊皺,正欲開口,忽然聽見“撲通”一聲。

任成化竟猛地跪倒在地,聲音顫抖而急切:“是我做的!是我記恨趙探花,是我給他下的毒!”

他抬頭望向億楓公主,雙眼微紅:“趙探花,他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他配不上您……是我一時妒恨,才犯下這滔天大罪!”

億楓公主麵色驟變:“任成化。”她咬著牙,聲音壓得極低,“你在這胡亂認什麼罪啊。”

任成化低頭,身子僵硬如磐石,隻是咬牙重複:“是我做的,與他人無關!一切罪責,都由我一人承擔!”

廳中氣氛沉重得令人喘不過氣。陶勉眉頭緊皺,雙手背在身後,目光探究地在任成化和億楓公主之間來回打量。孟素華站在一旁,微微低頭,麵色不變,但手中的絹帕被緊緊攥成一團。

億楓公主望著跪在地上的任成化,心中不由湧起一陣煩躁——這趙探花的死本就讓她焦頭爛額,如今竟然還牽扯出毒殺的情節。她素來以管治嚴明著稱,怎麼可能容忍在她的宴席中出現這種謀殺之事?

而更讓她無法接受的,是任成化的一意孤行。

億楓重重歎了口氣:“任成化你給我起來!”

說完,她站起身走到任成化身邊。但見他仍跪在地上,雙手緊攥,身子一動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億楓聲音拔高,“趙探花是朝廷命官,他的死因尚未查明,你憑什麼在這裡胡亂認罪!”

任成化抬起頭,目光決絕如鐵:“是我!公主,罪在我,和公主毫無關係!”

億楓氣得胸口微微起伏,正要繼續發作。

卻見李長曳忽然上前一步,聲音平靜:“任大人,彆跪了,趙探花的毒,不是你下的。”